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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孩子_亦舒【完结】(8)



    我回敬,“有些女人找打玲也是这样,宁可杀错,莫可放过,管他是否镶金牙说土话,总之身边要有个人点香烟拉椅子。”

    梅令侠拍着腿笑,“太jīng彩了,这等对白太jīng彩,到底是姐妹俩,哗,势均力敌。”

    殷瑟瑟也笑起来,她一笑出乎意料之外的媚,我想男人会得喜欢这种女人,他们叫这种风qíng为“女人味”。但是她眼角已有皱褶。才比我大两岁便似大了十岁八岁。

    她打一个呵欠。

    “你搬来住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不,我仍住自己的家。”

    她刚开口,我刚预备接招,梅姑姑在我们身后出现,她说:“哈拿,你爹醒了,快上来。”

    我马上跟她上楼。

    就她一个人正视殷若琴的病,我对她不禁好感起来。

    老人醒了。

    他巍颠颠伸出手,“哈拿?”

    他比我想象中起码老二十年,我看着他忽然害怕起来。

    我想到照片上的粉艳红是那么明艳照人一一她凭什么看中他?没道理。

    梅姑姑说:“你爹要握你的手。”

    我假装没听见。

    “哈拿,”老人恳求我,“走近一点。”

    房间的光线很暗,我只得走近一步。

    老人-着眼,集中jīng神注视我,忽然他像见了蛇蝎一样地跳起来,“你,你,艳红,艳红!”

    梅姑姑连忙上去按住他,“她是艳红的女儿。”

    我颇为耸容,啊,他一直记挂她。

    如果这次来见他的是马大,恐怕他更加要吃惊,马大更像。

    “你叫哈拿?”他停停神,虚弱的问。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他长叹,“哈拿……”他千言万语,不知如何开口。

    我亦无语。

    “哈拿。”他又叫我。

    我伸长耳朵听他,但是他又没有下文。

    他哭了。

    我非常震惊。孩子哭,女人哭,甚至是青少年哭,都可以忍受,但是老人经过无数风霜,包括战争,已在死亡边缘,一切喜乐哀怒都应看通看透,还有什么事可以令他们落泪?

    我不期然伸出我的手,去按住殷若琴的手。

    他的手很冷很瘦,像只大鸟爪。

    这难道是歉意的泪?

    护士扶起他。

    “你过得好吧?”他嗫嚅地问。

    我说:“很好,妈妈对我们太好太好。”

    “艳秋真是……”他喘气。

    “我是一家小店的老板娘,马大,我妹妹,她念港大,明年夏天就毕业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是双生儿?”

    “是的,差五分钟。”我微笑。

    他很激动,我则很平静,梅姑姑一直静静站在chuáng边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什么时候搬来?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搬来住?”每个人都肯定我会搬来住,“我没打算搬来,我要陪妈妈。”

    “你妈妈有马大,”他说,“你当真不来?”

    梅令侠说得对,必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拒绝一个病重的老人,我转脑筋脱身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回去与她们商量商量。”我滑头的说。

    “我对不起你们母女,”他忽然忏悔,“我对不起你们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们过得不错,”我不忍,“以前的事,不用再提,让它过去算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准备好一切,”他说,“我找了你们许多年,我不会亏待你。”他咳嗽着。

    我说,“我们很富足,你请放心。”谁要他的钱。

    “瑟瑟是你的姐姐。”

    “我已见过她。”

    “她那脾气像外国人。”

    我微笑,像外国人又如何?像火星人也不怕,山人自有妙计。

    我站起来,“我要走了,改天再来。”

    “你一一叫我一声。”

    我僵在那里,我的脾气,像张果老,没有必要的虚伪,死也不从,我不肯开金口。

    殷若琴又叹息一声。

    我说:“再见。”转头走。

    他看出来,“你的腿……”他声音中充满惋惜。

    我又转身,“我是跛脚。”

    他惨痛的看着我,忽然担忧,“马大——”

    “她十全十美。”我笑。

    他又放下心来,“不碍事吧?”指我的腿。

    “完全不碍事。”我说,“再见。”

    “你什么时候再来?”他盼望地自chuáng上靠起来。

    “明天,后天。”我说,“有空即来。”

    他知道勉qiáng不来,便说,“你那脾气,跟你妈有点像。”

    我软化的心肠又开始刚硬,冷笑一声,“我比我妈聪明得多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走到楼下,殷瑟瑟已经不在,梅令侠迎上来。

    他母亲对他说:“你送哈拿。”白我一眼,还是不满意我。

    梅令侠把手cha在裤袋里说:“你眼睛红了。”

    我淡淡否认:“是吗?我为什么要眼红?是因为殷瑟瑟比我漂亮?”

    “多倔qiáng的女孩,”他凝视我,“同时如果她真比你漂亮,你就不会赞她漂亮。”

    “你倒是很懂得女人的心理。”我仍然轻描淡写。

    “舅舅老了,qíng况又不稳定,你能够回来,就回来。”梅令侠适可而止,把话题支到别处去。

    真jīng乖得令人喜爱,见风使帆,一不对劲立刻收篷。

    我驾车回家,好像抬过一百包米般累。

    还是马大聪明,说不去就不去。

    到家才晓得家有多可爱,我即时松口气。我进房内倒在chuáng上。

    马大飞奔过来,“事qíng如何?快,说给我听。”

    “马大?”我忽然心酸,紧紧拥抱她。

    “受了什么委屈?吓?说给我听。”

    我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说嘛,”她推开我,“哎呀,你哭了,为什么哭?”

    我捂着面孔,我不知道,也许是因为害怕。

    “他们欺侮你?”马大间,“说呀。”

    妈妈进来,不说话,点着香烟,坐在chuáng沿,微微笑。

    马大大声说:“妈,他们欺侮哈拿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啦,哈拿不欺侮人已经很好啦。”妈妈徐徐喷出一口烟。

    “哈拿,你可见到殷若琴?”马大bī问道。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殷瑟瑟?”她间道。

    我说:“还有梅姑姑,梅姑姑的儿子梅令侠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是怎么样的人?”

    我镇静下来,“殷若琴叫我搬去与他同住,我知道我不会去,所以,他们即使青面獠牙,电不必理会。”

    马大咬牙切齿,“叫你说给我听,又偏偏卖关于。”

    妈妈说:“你那么好奇,你也可以到殷家去。”

    我大叫一声,“亚斯匹灵!”

    我要拥着小狗睡去。

    妈妈说我自小是这样,一有什么烦恼,就倦得慌,索xing倒头大睡,什么都不管。

    我一直没有改变。

    醒来正好吃晚饭,老英姐蒸下我最喜爱的腊鸭腿。

    我心中嘀咕,到殷家去住?谁对我好?殷若琴自身难保,梅姑姑大概餐餐做清教徒吃rǔ腐酱瓜,殷瑟瑟当然天天出去吃,只有梅令侠,也许会得照顾我的需要,但是他抱着什么居心,我就不知道。

    今天没见到殷永亨这只讨厌鬼,真是运气。

    妈妈来坐在我对面,“不喜欢他们?”

    我说:“妈妈,幸亏我与马大在你家中长大,幸亏殷若琴不要我们,幸亏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家气氛不大好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殷若琴是什么病?”

    “年纪大,什么病都会夺去生命。”

    “若果他健康,我想马大的机会或许好一点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他如果还健康,日理万机,也不会想起失散二十四年的女儿。”马大说。

    她捧起火腿jī汤,深深喝一口。

    若果我们在殷家长大,谁理会我们的喜怒哀乐,我们是外头野女人生的野孩子,殷瑟瑟才是真命小公主,梅令侠是huáng马褂,而殷永亨当然是小人,若果我与马大在那里长大,我还想开店做老板?马大尚能读大学?做梦,殷若琴的妻再也不会善待我们。

    殷若琴不是那种洋派的大豪客,一下子付出一大笔钞票安置外头的女人,看样子他对亲戚很吝啬,把他们都困在身边侍候他,而这些人就像秃鹰似,专候他死,好吃他的ròu。

    我问妈妈,“他是不是真的有钱?那些人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。”

    妈妈说:“很多人家都不似我们母女亲密,别这样说人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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