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附庸风雅录_阿堵【完结】(7)

  方笃之瞪着儿子:“‘金帛工程’第一负责人是我,你作为参与原始素材整理的实习研究人员,发现疑似伪证现象——”

  “不是疑似伪证。”方思慎打断他,“是直接作伪。”

  “不管是什么,如所属课题组专家无法处理,理当向更上一级责任专家举报。”说到这,方笃之质问道,“不管怎么说,你都应该先告诉我,为什么要把这事先捅给媒体?”

  方思慎当即辩解:“我一开始就汇报给了导师,所属课题组直接负责人张chūn华教授,他说他会调查,叫我不要管了。之后便没有下文,每次去问,总说还在调查。有一天,我在路上被不知哪里来的记者拦住,追问这件事。我以为课题组已经公开了调查结果,就把自己的看法照实说了,谁知他们发表的声明居然是绝无伪证!”

  此后事qíng便在媒体轰轰烈烈地推动下,一发不可收拾。

  在备受打击蜗居宿舍的两个月里,方思慎慢慢想清楚,有人在背后故意搅浑水。此刻面对父亲,一根线索瞬间清晰,隐藏的真相呼之yù出,呆呆站着,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。

  方笃之瞧着眼前的傻儿子,这般耿介憨直,怎么叫人放得下心?上一次因为他又气又痛,三年也没缓过来。这一回又该怎么办?

  抬起手腕看看表:“我得走了。今天在这边有个会,找了你一中午。你倒真是皇帝不急,居然还有闲心约会!”沉默一会儿,轻轻道:“小思,回家来吧。爸爸很担心你。”说完转身要走,忽然又回头,从皮包里侧抽出一叠面巾纸,递给儿子:“擦擦。”

  望着父亲的背影,方思慎鼻子酸了。方笃之教授在学术圈里出了名的英俊儒雅,如今从背后望去,竟隐隐有些驼背。

  正在感伤之际,《人文学刊》上方教授那篇《“甲金竹帛工程”中期报告书》里,妹妹胡以心用红笔圈出来的那行字:“持续规范工程参与人员考核制度,业务不jīng学风不谨者坚决予以摒除”,冷不丁浮现在脑海。怒气不可遏制地上涌,方思慎冲着前方背影大吼:“我不回家——”

  那背影僵一僵,继续往前走。

  方思慎呆站半晌,发现手里还抓着父亲给的餐巾纸。擦gān净葱油,掏出手机,屏幕显示五个未接电话。都是同一个号码,如此熟悉。

  第4章

  接下来一星期,方思慎都泡在图书馆研究《太史公书》。

  妄图做一回打假斗士的代价是惨重的。被“金帛工程”踢出来,没了经济来源事小,问题是顺便没了导师,没了毕业论文课题。最最糟糕的,是突然间成为异端,没了同伴。

  方思慎年轻才高,在旁人眼里,求学之路顺水顺风,难免招些嫉忌。但是他做人低调,好比跟方笃之的父子关系,学籍处大婶虽然传出过流言,鉴于当事人彻底淡定,也就没人当真。加上他xing格单纯朴实,一心向学,从不参与闲事,总的说来,跟国学院同门的关系基本都过得去。其实还有最重要的一条,方小弟年少面嫩又正派,绅士风度十足,是姐姐们神往调侃YY的最佳对象,故而背地里异xing人气颇高,只是他自己不觉得而已。

  当然,眼下,这一切几乎全部随风而逝。

  大家都忙,校园里来去匆匆,偶尔迎面撞见熟人,碍于面子的,点个头就走,剩下的gān脆对他视而不见。

  快到中午,方思慎站在图书馆古籍所门口,目送两个同级的博士生勾肩搭背远去,发了会儿呆。从前虽然谈不上深jiāo,至少碰面还会打个招呼,说点共同话题,开几句玩笑。同样一张脸,怎么说变就变呢?方思慎是通读国史的人,不可能不懂得其中缘故。在他的人生历程中,此等经验也并不新鲜,只是历史稍微有些久远罢了。

  久违的孤独感袭上心来,娇艳的秋阳一瞬间利如锋刃,冷若寒冰。把三千年国史二十载人生统统加起来,方思慎还是觉得难受:人的脸,怎能说变就变呢?

  拐到小卖部买个面包,还回图书馆查资料。请求更换导师的申请早就递上去了,至今没有回音。没有导师就无法确定论文课题,没有论文课题就不能毕业。非常简单的逻辑,一目了然。

  因为被寇建宗以此威胁过,方思慎特地上网了解了一下,发现解决方案还真不少。比如他可以私下联系别的导师,以他曾被圈内媒体热炒的资历,未必没有特立独行之人另眼相待,只要教授本人点头,上头通常不会阻拦。比如他可以转学,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,单是京畿范围,拥有国学院的高等学府就不下十余所,未见得家家唯京师大学马首是瞻。比如他可以横下心来考个洋科举,飘洋过海奔赴花旗国米旗国,从此再不受那奴役苦,海阔天高任鸟飞。

  他想了想,最后颇为悲摧地发现,不管哪一种解决方案,若由他方思慎自己去办,十成十办不好说不定还要弄巧成拙;若由方笃之出面去办,百分百做得到并且多半易如反掌。他烦恼了半天,等坐在古籍所那又大又厚,被历代学子们拿衣袖磨得油光水滑的樟木书桌前,翻看“集英殿版”《太史公书》的时候,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了。

  ——人生至此,博不博士,毕不毕业神马的,何足道哉?

  《太史公书》乃国学院公共必修课,方思慎上次通读,还是三年前。此番重看,托了这几年跟古碑竹简打jiāo道的福,文章文献互为参照,居然看出不少新意。对妹妹介绍的这份雪中送炭临时工,真正有了兴趣,觉得一事二就,据此写篇论文也不错。

  所以到了周六,方思慎几乎是带点期待地前往国一高上课。

  个别人揪着上回没说完的 “宫刑”不放,幸而方老师早有准备,抛出《尚书》、《周礼》中相关记载若gān,那学生茫然瞅了半天:“老师,看不懂。”

  “看不懂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上次请大家买《说文大典》备用,买了吗?”

  “还没……”

  “那回头先去买字典,查查字典就明白了。”

  “哦……”那学生拿着满页古奥文言看两眼,忽然兴奋道:“老师,您说我就研究这个怎么样?”

  一群男生哈哈大乐,表示支持鼓励。

  方思慎愣了愣,有点好笑,忍住了。正色道:“学术无禁区,当然没什么不可以。不过研究有法度,你最起码先把文献看全了。宫刑自殷商肇始,延至明清,三千多年的理论和实践。我今天给你的,不过一点最基本的内容,先把这点看懂了再说。”

  那学生被镇住了,把手里两张纸片小心折起来,夹在书中。

  方思慎一转头,看见梁若谷正冲着这边,镜片遮挡看不清眼神,嘴角却微微动了动,似乎有些不屑。猜测他很可能出自哪家52书库,说不定小小年纪,即受门户偏见所囿。当然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,等学生安静下来,正经开讲第一专题:太史公生前死后名。

  按说太史公司马子长生平故事,作为大夏历史上最著名的励志典型,学生们从小听说过不知几次。但是小方老师却讲得格外有学问,有意思。比方司马先生到底长什么样儿?国文课本上那张肖像靠不靠得住?司马先生写书,用的什么笔,什么纸?点的什么灯,费的什么油?司马先生死在哪一年,怎么死的?后世流传的三种死因各有什么证据和纰漏?……

  方老师讲课,倒不见得有多么慷慨激昂煽动人心,只把问题一个个慢慢说开,论据一条条据实呈现。学生兴奋失控,他便袖手等着。无关闲扯,听而不闻,有关质疑,认真作答。每每一帮过分活跃的男生女生把话题岔开,唧唧喳喳一阵,以梁若谷为代表的学习主力便会提出几个直接问题,将内容再拉回来。渐渐形成规律xing互动,竟也彼此其乐融融。

  唯一的问题,是课堂效率过低。第二个小时过了大半,才讲到司马之死。幸亏在方老师的教学大纲里,本没有优化课堂追求效率的概念,学生们平素上惯了规定进度的课,这门没有考试分数压力的选修课自然格外轻松

  等到讨论太史公之死,国学课已经成了柯南办案现场。一个学生嚷道:“老师,证据,我们需要更多证据!真相,请告诉我们真相!”若gān学生齐答:“真相只有一个!”然后哈哈哈哄堂大笑。

  方思慎完全不明白哪里触动了少男少女们的兴奋点,然而作为教师,看见学生积极投入,终归感到欣慰。于是点头道:“没错,事实胜于雄辩,真相只有一个。”伴随他最后一个字的话音,下课铃响了。

  几个调皮的男孩拍着桌子笑,一个好心的女生特地过来给老师解释。方思慎听明白了,颔首:“哦,学术上有‘大胆假设,小心求证’之说,跟侦探破案也确实存在异曲同工之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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