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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,1912_穆儒丐【完结】(3)

  ——这是一本在现代文学史上无名,在满族文学、戏曲、语言学、老北京文化诸领域大名鼎鼎的小说。如今的现代文学史,即使数十年来经过了数次重写,周作人、张爱玲、钱钟书取代了以往的左翼作家巨头,坐上了前排的交椅,但都始终与穆儒丐无关。因他——一位研究东北沦陷区文学的学者在专著里偶尔提及穆儒丐——只是一位通俗文学作家而已。“北京三部曲”或其他作品,亦是少人认真对待,或者仍是栖于旧刊和早已绝版的民国旧书。但是在另外一些领域里,情形却大不相同,穆儒丐的形象转而“高大上”,成为重要的研究对象或不可或缺的人物。

  ——在满族文学(或旗人文学)里,最重要的大人物是谁呢?清代的有曹雪芹,有纳兰性德,有西林太清,有文康……民国呢?有老舍,有穆儒丐,有王度庐,有郎红浣……穆儒丐大体上和老舍相当,都书写了乱世之中的旗人、风雨飘摇时代的老北京。只不过老舍乃新文学中人,有时亦听“将令”。犹记一位民俗学家常人春曾愤然而言:北京的警察怎么可能是《四世同堂》里那样的!而穆儒丐,全然与新文学无涉,或者并无此影响。

  ——在近世戏曲里,穆儒丐是重要的剧评家,尽管还远远未被认识。他将伶人的历史当作《史记》来写,故有《伶史》一书,亦是空前绝后的奇书一部,此是最早的研究晚清民初戏曲的专书之一。他写了小说《梅兰芳》,这本“实名制”小说叙述京城乃至全国最走红的伶人、亦被后世当作中国戏曲的“代表”的梅兰芳,却是写梅氏的歌郎经历。被焚烧数十年后,又被研究者发掘出来,用来探讨彼时的戏曲生态。而读者诸君看到的本书,其三分之一,写的是白牡丹,即四大名旦之另一位:荀慧生。写荀慧生如何成名,作者皆是亲历,因此历历在目。这段历史在现今荀慧生传记里多付诸阙如,或可参照之。

  ——在语言学研究里,穆儒丐的这本书乃是研究北京话的重要文本。日本学者太田辰夫将本书作为汉语及北京话教材,还专门写文章讨论这部社会小说,探讨小说中的老北京话的释义。本书的注释虽简略,亦有一些难点没有解决(书中有些老北京俗语,问及相关人士,也无人知晓),但实实是从这位日本学者的文章中获益匪浅。

  ——在老北京文化里,穆儒丐应当有着更重要的价值。因穆氏所描写的,是自晚清至民国的老北京。现今诸多回忆“老北京”的文史书籍,于穆儒丐而言,不过是经过时代之变,加速“堕落”后的“新北京”而已。本书即是描写了辛亥前后的北京,其地理、其人物、其政治经济,皆如在面前。穆儒丐另有《北京梦华录》,亦是将儿时的北京与彼时的北京时时对比,从中亦可见北京社会文化之变迁。然而,这些仅仅是穆儒丐反复书写北京的文本中,具有代表性的极少数的几种而已。

  三

  一部奇史,即本书乃是北京之奇史,书中所写及、道及的种种世相,有些或许耳熟,曾被书写,如八大胡同。(但八大胡同与国会之关联,谁又写得那么翔实明晰可感?)而大多细节很少见诸新文学诸多作家笔下。以我看来,这或是因为新文学作家大部分都是老北京的外来者(除老舍外),文学史上所谓“京派”,也不过是寓居于北京的外地文人而已。他们可以描摹北京的风俗与风景(如卞之琳写“垃圾堆上放风筝”),但对老北京的细节缺乏理解,对老北京的前生今世,更是茫然少知。他们所书写的其实是新北京的新生活,即便是好谈古、好抄书、好风土的周作人也是如此。而穆儒丐这些彼时寄身于报业的文人,或与今日之专栏作家相仿,但不仅仅写“美文”“时评”,还要写新闻、剧评、打油诗、岔曲……简直是样样都干。而且他们本身即是北京土生土长(多是旗人),对老北京社会、文化及生活的变化极其敏感,因而事事皆流露于笔下,而化作彼时老北京的一份极真实又极富情感的见证。以下举本书中所涉及的数个事件为例——

  旗人之命运。本书中几乎无处不有。鼎革之后,旗人之遭遇极其悲惨,但亦有分化。书中人物大多是旗人,因此本书亦可称作一部辛亥之后的旗人“变形记”。大多数旗人堕入社会底层,如主人公宁伯雍(亦是穆儒丐之自况,穆后来改姓宁)从郊外进北京城,在万寿山所雇人力车夫,便以满语呼之。彼时之旗人,无生存手段者,男多以人力车夫为业(因此老舍的祥子也以拥有自己的人力车为奋斗目标),女则多堕入娼门。观此段描写,与鲁迅《一件小事》、胡适之人力车夫诗相比,可见差异。鲁迅文、胡适之诗仅止于对人力车夫的崇拜或同情,人力车夫只是劳苦大众的符号,而穆儒丐所写这一场景则涉人力车夫之因果。

  书中亦写堕入娼门之旗人妇女,至少有两种:一是桂花,为其母主动送入窑子,成为八大胡同里的红人,被议员包养,因而引发了一场闹剧;二是秀卿,因家贫卖笑,却是奇女子,被主人公引为知己,后因贫病而死。此二种,皆是入娼门之旗人之命运,或者前者更常见一些,后者只是作者之理想人物(亦是才子梦)。

  书中亦写旗人之同流合污、飞黄腾达者。如主人公寄身之《大华日报》老板白歆仁,白氏是主人公留日的同学,亦是旗人,回国后应合时势,在国会里当议员,出入于八大胡同,又拥护袁世凯复辟。从书中描写的细节,再对照相关史实,就会发现,其实具有很强的自传性。如主人公宁伯雍即是作者穆儒丐之化身,报馆老板白歆仁亦真是穆氏的留日同学乌泽声的化名,穆儒丐来到北京城谋职,就是栖身于乌泽声担任经理的《国华报》(惜《国华报》今已不存,不然可见更多细节),乌泽声投入进步党(可说是进步党的党鞭),被列入安福系家谱之孙辈。乌氏鼓吹袁世凯当皇帝,时《国华报》新闻常自称“臣记者”,亦是民国报界的一大笑谈。书中,主人公指责老同学背弃往日理想,亦是有据可查。因彼时留日的部分满族学生,曾创办《大同报》,提倡君主立宪,穆儒丐、乌泽声都曾赞襄其事。而这群留学生的领袖,满洲宗室恒钧,此时也在国会为议员,成为国民党人。因此,往昔的这群朋友,满怀天下之大志,在其所属的阶层倾覆后,走上了迥然相异的道路。也可由此见及辛亥之后旗人知识分子的分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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