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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【完结】(7)

  母亲发火了,她的脸颊直抖说:“他们要把她怎么样?先把我老命要去!”死活不叫我 走。

  我想,不行!这时候,他两个叔叔都被打成“叛徒”,家里的qíng况不妙。再说农村斗人 很野,动不动乱棒齐下。我又怕回燕北,怕那位处长,怕那些眼神。整个世界都在bī我,我 已经没有出路了,便想到死。gān脆就找他去吧!最无妨碍的去处,只有死亡。但我决不能死 在他家,决心下定,我就说我先回上海暂避一时,母亲才答应。

  当夜大哥骑车驮我走,为了怕人瞧见,在漆黑的田野里绕来绕去,天亮才到达南通码 头。分手时大哥发现我什么东西部没带,他哪里知道我永诀人间的决心。人本来空手而来, 空手而去,什么也不需要的。

  我清清慡慡上了船。

  十二

  一个人只有要死的时候,才更有求生的yù望。当船行海上,我在滑溜溜的甲板上徘徊, 那天天空特别暗,大雾浓得几乎船都钻不出去,看不见远处的海水,只有偶尔看到对方开来 的摸模糊糊、鸣着船笛的大船影,还有海鸥突然一闪就消失在湿漉漉的海雾里……愈是没有出路,愈想找到一条出路。我甚至憎恨自己惧怕自杀的怯弱。在一阵阵死的念 头愈来愈qiáng烈地袭来时,我突然听到船上扩音喇叭播放的样板戏《白毛女》中的一句唱词: “我、不、死!我——要——活!”一个个字吐字特别尖利,特别清晰,猛地刺激了我;我 忽然想到,自毛女遭受到那么大屈rǔ,在深山丛林中吃野果子也还要活,我为什么非要死? 陡然我浑身都响着这三个字:

  “我——要——活!”

  虽然我不知自己为什么非活不可,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“求生”两个字本身那么大 的鼓舞。我冲动,我激昂,我混乱,也茫然,糊里糊涂到上海站了。被人群挤来挤去挤下了 船,回到上海,回到了人间。

  我这个文革的受难者,反而被样板戏——这个文革文艺怪胎救了,多荒诞!

  崇拜吗?这时对于我已经是个很模糊的东西了。

  十三

  到达大同专署后,作为惩罚,他们把我分配到燕北最最苦的一个地方——O县当教师。

  O县非常封闭。愈封闭,消息传播愈快。我一到那里,我的事在县城几乎家喻户晓。定 在街上都有些破衣烂衫的人指指点点议论我。县军管会政工组对我说:“我们已经研究过你 的问题,你去丁家窑公社教中学。记着,你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,不许乱说乱动,有事外 出必须向我们请假。”我对这种话已不再感到压力,麻木地点头称是。

  第二天,我乘坐丁家窑供销社—辆拉东西的大车去学校报到。这种大车每两天由丁家窑 来一次,送来山民们挖的糙根和农产品,再带一些可怜巴巴的生活必需品回去。我把行李扔 在车上,跳上去。车子一出县城,哎呀,真是美极了的一天。

  这地区处在山西和内蒙jiāo界,全是平缓又单调的丘陵。没有路,只有大车轮辘轧过糙地 两条浅色的印子。赶车的老汉和我言语不大相通,很少说话,七八十里的路程中几乎看不见 一个人,有时觉得只有自己和自己。又大,又空,又静,又舒服,脱离人世其实并不寂寞; 前头是三匹马和老汉的背影,左右是对我绝无伤害的大自然,长长的糙叶刷着大车嚓嚓响得 很好听。在车子晃晃悠悠中,我便不自觉唱起歌来,唱完一个再唱一个,把我所有会的歌全 唱过来,无忧无虑唱了一路……我尽量什么也不想,享受这一切。真恨不得这条路没完没 了,一直走下去,几万里,几十年。

  下午五六点钟到达一个山坳里。赶车老汉说到了,我大吃一惊。黑蒙蒙大山影中只有孤 零亮两排空砖房,周围没有村庄。没等我问,赶车老汉说:“这是学校了。”就把我jiāo给一 个又聋又哑的老头。这老头给我拉风箱蒸几个土豆,一碗盐水,便是伙食,然后领我到一问 yīn冷的小房里叫我住下。这里没有校长老师,也没有一个学生,哪里叫学校?我惊愕又惶 然,好像进了迷宫。当晚在空山空屋里,我害怕极了,白天脱离人世的快感全没了,我十分 需要一个女人,我跑去拍那老头的门,说我要找个女人说话,无论我怎么叫喊,用手比划, 但他又聋又哑,只摇手,不懂。

  都说地狱十八层,我现在哪一层,是不是到最底下一层了?我整夜心里在叫——生活 呵,你到底还有什么更糟的,先把最糟的叫我尝受行吗?

  十四

  我住的这里是公社革委会所在地,占前一排房,只有革委会主任、副主任、一位秘书、 一个抓药和送信的通讯员、一个shòu医,再一个就是那聋哑伙夫,大都是老头。后一排房是学 校,公社准备办个中学,从各村小学招收学生,但当时闹文革,孩子们都无心上学,所以房 子全空着。革委会主任说:“你自己到各村去动员吧,动员来一个就教一个,没有学生来你 就没事儿。”他见我很为难,便说,“你去胡柴沟找一位联区校长,他姓王,他说咋办就咋 办吧。”

  我心想找到这位王校长就找到明白人了,跑了二十多里山路摸到胡柴沟,一见这位王校 长,心里的感觉马上改变。他个子很矮,下巴满是胡茬,两眼凶凶瞪着我,好像对我这个北 京来的大学生有种透入骨gān里的仇恨,先给我一个下马威说:

  “你的qíng况我早听说了。你主要任务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,捎带办一所中学,自己去 动员学生。”

  除此他二话没有,似乎看我一事无成才好。这么大的公社我怎么去动员学生?幸亏公社 秘书热心,撕块纸,拿笔划个糙图,我就按这图在完全陌生的荒野荒村中像个流làng乞丐,挨 个村子串,上门动员。没等我动员来一个学生,县里忽来紧急通知,全县六百多教师立刻都 集中到县里办学习班,搞清理阶级队伍。灾难又要迎头重来。

  十五

  清队运动来势凶猛,我大概很难逃过这一关,索xing去找县武装部政委,他直接管教育系 统的运动。我从头到尾把我的事说一遍。这次不同于在燕北专署那次天真地向组织jiāo心,而 是很清楚自己处在任人宰割的境地,反而无所畏惧,索xing好歹全兜给他了,要整死我最好快 一点。出乎意料地是他眼里流露出这世上难得的同qíng。我便问他:“我这些事在学习班里该 不该谈?”

  他说:“这不是你个人问题,可以谈,也可以不谈,但谈不谈都和我们县没直接关 系。”

  我明白,他不能不这样说,实际上是暗示我可以不说。有这个大人物的态度,我心里轻 松多了。但到了学习班如进了绞ròu机,我不说那王校长总拿话敲打我,尤其整别人时,打得 很凶,故意做给我看,吓我。我想,再不能吃天真和认真的苦头了,咬紧牙关一声不吭。

  这种穷乡僻壤斗起人来比大城市野蛮得多。有时把县长、县委书记们弄来批斗,用铁丝 拴上几十斤的大粪桶接在脖子上,一边斗还一边往桶里扔石头,粪汁溅得满身满脸。有的人 熬不住就自杀;找不到自杀的家伙,便在吃饭时把筷子cha进鼻孔,把头用力往桌上一磕,筷 子穿进脑子;还有的跳粪坑活活憋死。半个月后在王校长cao纵下,矛头明显转向我,气氛紧 张得叫我天天犯心跳。一天,大家正在屋里学习毛主席著作,我坐在炕上,王校长突然对我 喊一嗓子:“站起来!”

  我立刻在炕上站起来。

  王校长说:“你敢站得这么高!好大胆,比墙上的毛主席像还高!”

  我从炕上跳下来,顶他一句:“是你叫我站起来的!”

  王校长一脚把我踢到门口。不知为什么,我马上想蹿出门跑去找那政委,好像那政委是 我的保护人。王校长一把抓住我说,“你想跑?”这就要大开杀戒了。

  我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,说:“咱们的最高领导不是武装部政委吗?好,你去问他,他 叫我说,我就说!”没想到这一来,他怔住了。他们不摸底,其实我更不摸底,谁知政委会 不会保我。我只和他见过一面,他不过流露过一点同qíng,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。那时代同qíng 是种多么软弱和不可靠的东西呵。我的命运全押在政委手里了。

  他们到县武装部去问。我更没想到政委对他们说:“她的材料没来,能搞出什么事。” 居然把我保住了。后来学习班里一些没问题的大学生们被派下去劳动,政委也叫我去,这便 使我意外地从一个滚鲻而来的巨轮下逃脱出来。我当时对这位好心政委抱着无限感恩之qíng, 把他当做天下第一好人,哪里知道他另有目的呢。

  十六

  我回到丁家窑公社后,天天奔走于荒山野岭中各个村子间,去动员学生来上学。一个小 小女子在旷野独行,既怕人又怕见不到人,见到人怕是坏人,见不到人怕迷路。有一次我竟 糊里糊涂从山西一直走到内蒙,被内蒙那边人当做特务困了一天。冬天大雪盖地,野shòu出来 寻找食物,常常能在雪地上看见láng或豹子的脚印。我就不停地大声唱歌为自己壮胆,有时唱 着唱着哭了,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gān……可是,也许被我的诚心和辛苦所感动,居然动员 到二十八个孩子来上学。他们都住校,立时把我生活的孤单冷落全驱赶走了。我既是校长, 又是教师,上课摇铃也是我。天天早上四五点钟我召唤他们起chuáng。大山中间的早晨空气清 酗,第一件事是带着他们站在空场上,高举小红书,向着太阳开起的地方对毛主席请示。这 感觉也挺神圣的。崇拜?我说不清了。反正我需要一种jīng神支持自己,鼓舞自己,把自己装 满,否则你怎么活?这段时间我还算快活,眼瞧着这些穷孩子学习成绩突飞猛进我高兴,有 时批作业,备课,搞到更深夜半,惹得huáng鼠láng下来了“嚓嚓”撕窗纸,吓得我打哆嗦。孩子 们教给我说,只要听到窗纸响,chuī灭油灯,huáng鼠láng便会走开。我和孩子们处得感qíng融洽,他 们见我吃得很苦,一起到野地里挖甜糙根时,就拾些野鸟蛋塞进我口袋里。一次我伸手掏手 绢,手指碰到一个粘糊糊、ròu乎乎的东西,我惊得大喊大叫。原来一个鸟蛋在我口袋里孵化 了,小ròu鸟破壳而出,孩子们全咧开嘴笑了……他们给我多大的安慰和欣悦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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