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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_周国平/毕淑敏/徐志摩【完结】(4)

  显然,后来我改变了自己观察的角度,也就多了一份耐心,再等待一会儿吧。

  这个城市有历史感的就是一些坊。有一个坊巷里住着一位敦厚的老书家,每隔一段我就去一趟,他会拿起朱红毛笔,像判官一般打打杀杀。手到之处,笔锋如刀,无须言说已将优劣判定。过后我没有马上走,看看这么一座旧日官僚的宅院,当年的构筑巧心熔铸,今日便嫌黯淡,旧日气味很重,活气又少,进来后不敢言笑。现在,宅子越发破败,老书家死了,不能再写字卖钱,几个儿子皆不继父业,门第书香已经散尽,自然也筹不到资金修葺祖屋。政府派人看了几回,做了几次扎实的纸面文章,全无动静。有时候台风来了,如果方向准确的话,我认为还是吹倒了事。我第一次见到这座宅院是青年,现在都已中年了,难道还要等到老年吗?

 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上海,冒出了一个名人苏局仙。这一年他正好一百岁。九十九岁之前,中国书坛还没有人知道这位老人,他经过多少世道啊,从晚清算起到进入社会主义新时期,白云苍狗,完全是一部历史演义。他的喜好就是书法,从童子功起,写字的时间长过人的一辈子。经常有这样的过程,自己都绝望了,幸运之星还没照亮,于是不抱希望,任人老去。百岁那年,一次全国性的群众书法比赛,老人以沧桑的笔调写了一篇《兰亭序》,送去参赛,获得头奖。此后有许多年的时光,平静安宁的生活被颠覆了,老人成了举国尽知的名人。如果有闲,他坐在比自己还老的宅院里,眯起双眼,会有多少旧日风云从耳畔呼呼而过。只是现在这个结果,他完全不曾想过,我想用尽善尽美来形容。

  后来,他还送了两幅字给我。

  有日记习惯的人,他会翻动以前的日记,像撩开过去的烟云,找到当时的人和事。过去的纸面已经变得如同纸钱的颜色,那些记录当时内心荡漾的墨水,也因为南方多雨的潮润,长出了毛羽,再怎么细看也不像当时的清秀简洁。有一段时日觉得危险,日记就空了下来,现在看来,那一段有着四十五日之久的时空,如何追忆都是逝水,不容一掬了。一定有一些值得珍藏的枝叶,由于当时的胆怯搁笔不知所终,无法勾连在记忆链上。是什么使一个人的笔停了下来?当一个人习惯地从箱子里把日记本取出来,此时夜深人静,山村里除了零星的犬吠,就是阁楼下房东一家人舒畅的鼾声。于是,轻轻运笔,内心潮水涌进,进入这些从供销社买来的粗糙纸本。多么宁静的山乡之夜,霜降了下来,无声,脚趾头首先感到霜冻的侵袭,不由得跺了跺,楼板轻薄,惊醒熟睡的房东。一个人生存的环境,连日记这种私密形式都心存畏惧,那么,真实的倾吐只能闷在肚子里,让它们烂掉。我一直觉得自己生存的这个环境,对于他人隐私的窥探欲是很强烈的,以至于日记本要放在箱内,上锁,还担心有人自制的万能钥匙打开。这样,那些有日记癖好的人就像怀抱一颗炸弹一样,不知何时就伤了自己。

  一个人在白日昂首阔步,他的目的一定是十分明确,心无旁骛,目光如炬。如果在夜路上行,就显得犹豫、谨慎——我是从乡村的夜行生活中来言说的。人走着,夜色深沉,树丛里有鸟兽惊动,发出异样声响,耳听分辨不清,只好不停地回头,以眼助耳,察看可疑迹象。过于僻静的山间小道,夜行带动起来的声响特别广泛、诡异,安全似乎受到挑战。人们对于看不到的地方总是心存疑窦,前行的速度慢了下来,心绪也安稳一些。徐缓之美,在一步三回头的旧日生活里,我们有机会回味过去的边边角角,甚至连一些檐角篱边的细节都不会遗漏。它们都是过去的,说起来已经没有什么实际价值了,却在再次的品咂里,有一种与故旧相逢的心动。

  和大多数人善终所不同的是那些不能自然而然完善生命旅途的。在凋零之外,毫无新意。善于在终结时为自己提神壮胆,不失这视死如归。我更欣赏的是在这样一个阴阳两隔的临界点上,还能回过头去,咀嚼曾经铭记的乐趣,这是多么凄美。陆机临刑前叹曰:“华亭鹤唳,岂可复闻乎。”金圣叹则不忘旧日美味:“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,有火腿滋味。”瞿秋白也如此:“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,世界第一。”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取向,就是割舍不了这些细微的尘世之爱,此刻成为最为甜蜜的回味。中国的文人大都如此,一弯新月,一缕气味,一行秋雁,都能直击内心的脆弱,唯不可重复而珍贵。

  一个人学会驾驶本领之后,向前的愿望更加强烈了,在机械运动的行程里,向前是它的本身,后退则是其次。但在本质上我仍然是乐意步行的,它的纡徐婉曲,左顾右盼,更合于自然而然,尤其在陌生的古老街巷里,走上一大段,转过头来倒回去,不失为又一幅展开的风景。

  第4章 史铁生:老海棠树

  如果可能,如果有一块空地,不论窗前窗后,要是能随我的心愿种点什么,我就种那两棵树,一棵合欢,纪念母亲。一棵海棠,纪念我的奶奶。

  奶奶和一棵老海棠树,在我的记忆里不能分开,好像她们从来就在一起,奶奶一生一世都在那棵老海棠树的影子里张望。

  老海棠树近房高的地方,有两条粗壮的枝桠,弯曲如一把躺椅,小时候我常爬上去,一天一天地就在那儿玩。奶奶在树下喊:“下来,下来吧,你就这么一天到晚待在上头不下来了?”是的,我在那儿看小人书,用弹弓向四处射击,甚至在那儿写作业,书包挂在房檐上。“饭也在上头吃吗?”对,在上头吃。奶奶把盛好的饭菜举过头顶,我两腿攀紧枝丫,一个海底捞月把碗筷接上来。“觉呢,也在上头睡?”没错。四周是花香,是蜂鸣,春风拂面,是沾衣不染海棠的花雨。奶奶站在地上,站在屋前,老海棠树下,望着我;她必是羡慕,猜我在上头是什么感觉,都能看见什么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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