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鱼骨_迟子建【完结】(4)

  “只要我有口气,没人要的老太婆我仍要去背。”

  “你背她们有什么用呢?”

  “女人不能孤零零地一个人死。”开花袄坐在江上,捅了捅火盆。火盆腾起一束璀璨的火星,烟花似的闪耀。

  “是女人把我带到这世上的,不能亏待了她们。”

  旗旗展览够了那条狗鱼,兴高采烈地回来了。开花袄跟我们说,这条江现在没开怀,旗旗大婶的判断错了。

  “旗旗大婶是最精明的人,怎么会说错呢?”

  “我熟悉这条江就像熟悉女人一样,这不是渔汛。”

  “可那堆鱼骨怎么说呢?”

  “那鱼骨是鲜的不错,可那不是这条江的。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

  “我说了,熟悉这条江我就跟熟悉女人一样。”开花袄说。

  “那你为什么还要守在这里?”

  “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守江了。”

  开花袄说得够庄严的。我不知道他这一辈子守过多少次江了,但我想他每次的守江历史一定是辉煌的。

  我走上江岸,把皮袄裹紧,站在黑沉沉的柳毛丛中。此时的漠那小镇,在风雪中静静地沉睡了。镇子中听不见狗吠,所有的房屋都融在蒙蒙的夜色中,成为自然的一部分。而这条冰封的大江,却渔火点点,人影绰绰,全然一幅原始村落的平和的生活图画。

  旗旗大婶起了三片网,都空,她忽然怀疑起那一堆鱼骨来。旗旗终究还是孩子,现在早就跟旗旗大婶说个不休了。旗旗大婶让她回家睡觉,她说什么也不肯。她说她长这么大了,还没有得着像我这块这么漂亮的鱼骨。

  后半夜是最难捱的时光。寒冷、饥饿、疲乏同时袭来。我觉得双腿已经冻得麻木不堪,真想带着旗旗回镇子了。夜空中的繁星好像高我们这般的近,又那般的远。

  开花袄喝了一瓶白酒,坐在江上对着火盆唱起沙哑的歌子。歌词大意是讲一个女人思夫的情绪。那歌子虽然很低沉,但却饱含着一种深沉的韵味。旗旗便又跟我说:

  “开花袄爷爷不光爱睡女人,还爱唱歌子呀?”

  我笑笑,不知该如何对旗旗讲。后来旗旗大婶对她说:

  “是人就爱唱歌子。”

  “那你为什么不爱唱呢?”

  旗旗大婶不出声了。我见她的眼睛湿润了。她使袄袖子抹了一下眼角,然后深情地唱起一支歌来:

  在冰封的河流上,

  跑着我心爱的雪橇。

  雪橇上有我的粮食

  和取暖的干草,

  还有一个

  美丽的姑娘,夕阳下

  抱着我的小娃娃。

  旗旗大婶唱完就哭了,哭完又笑了,笑过之后就找开花袄要酒喝去了。我和旗旗抱在一块,痴迷地望着朦胧的漠那小镇和远方的大山。

  如果让我说出对生命的认识的话,那么我会说漠那小镇是个有生命的地方。

  凌晨四点多钟,旗旗大婶已经起了十二片网了。冰面上扔着几条杂鱼。这些杂鱼初出江水时还活着,可只要过了几分钟,就黯然死去,冻成一个硬条。

  天有些灰蒙蒙了,灿烂的群星也显得不那么灿烂。江面上泼墨似的摊着一堆堆火盆燃尽的残渣,而寒气把每个人的脸都弄得又红又粗的,像是松树皮。

  旗旗大婶守了一夜,虽然哈欠连天,但精神却很饱满。她说这几斤杂鱼可以美美地吃它一顿了。于是她又讲起这条江的过去。她说每次渔汛到时,捕上来的鱼摆满了江面,家家都要套上狗爬犁才能把鱼装回去。旗旗便冻得嘶嘶哈哈地从牙缝中挤着话问:

  “那时怎么不生我呢?”

  “那时就是生不下来嘛。”旗旗大婶把旗旗抱在怀中,摩挲着她的脸蛋,问: “旗旗以后还来守江么?”

  “还来。”

  “守江好吗?”

  “守江真有意思。”旗旗哭了,“就是逮不着一条大鱼,我没有好看的鱼骨— —我的脚都冻得不敢站了。”

  “旗旗,你的脚怎么了?”

  “我的脚是冻坏了。我开始是冷,我就跺脚,后来脚就暖和点了,我又坐在江上。再过一会,我的脚就扎针一样的疼,疼过就不疼了,也不觉冷了。”

  “哎哟,那一准是冻坏了。旗旗,你为什么不早说?”

  “我看你在起网,我怕你让我回去。”

  “那你冻坏了脚,怎么不该回去?”我插言道。

  “我第一次守江,连一夜都守不了,那多丢人哪。开花袄爷爷都八十岁了,还站着哪。”

  旗旗的哭声更响了。

  旗旗大婶和我赶紧为旗旗扒下棉靴,然后用雪给旗旗搓脚。旗旗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,一手搭在我的肩头,一手搭在旗旗大婶的肩头,说:

  “等天亮了再让我回镇子,我就可以说是守了一夜了。”

  江面上残灭的渔火忽明忽灭。而远方大山的轮廓却渐渐澄澈起来。八点左右,在东边天出现一团毛茸茸的太阳,被寒气包裹着的像堆羽毛的太阳。漠那小镇的上空升起了一缕缕迷茫的炊烟。

  这时,镇长成山突然出现在江面上。他像巡逻兵似的从南走到北,又从北走到南,然后把江面上所有捕鱼的人召集在一起,庄重地宣布了一桩秘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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