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岸上的美奴_迟子建【完结】(7)

  “我要看看白石文,我有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了。”她说。

  美奴的一个女同学恰恰把这句话听到了,她吐了一下舌头,很快回到教室把这句话传播了:“美奴她妈来看白老师了了!”于是,虽然落着雨,同学们都兴高采烈地跑出来看美奴的母亲,就像看剧团的当红名角似的。有的同学因为没伞遮挡站在檐下,又不幸被一缕不期而至的屋檐雨给击打了一下,便又跳叫着,引起一阵哄笑。美奴觉得母辛太过分了,就是真要看白石文,也不能追到学校来吧,这有多么丢人。美奴就感觉自己仿佛是北码头那具赤身裸体的被众人围观着的尸首,不过是尸首例也好了,他已不知自己的廉耻了,而美奴却火辣辣地觉得自己的羞耻心被人生吞活剥着,仿佛那些刚上岸的雌马哈鱼,由人用锐利的刀给剖了腹。

  那一刻美奴突然异想天开,要是天突然完全黑下来该有多好,同学们什么也不会看见,而她可以从容地把母亲带回家。然而虽然有着冷清的雨,但灰白的天色还是使人的视线游刃有余,美奴母亲的美丽和痴迷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同学面前。

  第三节是白石文的语文课,当他打着一把陈旧的黑伞夹着教案垂头走向教室时,他突然发现了站在雨中绿伞下的杨玉翠。他不由自主地歪了一下身子,伞也失了手,闷闷地落在泥水中,里里外外都被雨敲打着。

  “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了,我就想来看看。你还在教语文吧?”杨玉翠很自然地说。

  这时上课铃声响了,围观的同学只好余兴未尽地慢吞吞地回教室,美奴这才觉出一种解放。她看了看白石文,见他有几分木讷,又有几分惊喜和疑虑。他柔声地说:

  “你能走出家门有多么好。”

  “我的酒馆什么时候没了的?那时候你老去坐酒馆。”杨玉翠轻声问。

  美奴无法再听下去了,她转身走回教室。大家都盯着她看,有人还嬉笑着,美奴屈辱得很,她恨不能当头现出一个霹雳将她利利索索地斩为两截。

  白石文走进教室时嘁嘁喳喳的议论就停止了。他提着那把被泥水弄得很脏的旧雨伞,浑身上下都是湿的。他有意识地甩了甩头发,似乎想恢复常态进入正常教学,然而他难以平抑的激动情绪使他讲起课来头绪纷乱,仿佛一个原来很出色的描图工,遭到了蚊虫的骚扰,使纸上的图像意外地变形一样。

  美奴自始至终看着白石文上衣的第二粒钮扣,看得眼酸了,这才将视线抬高一些,望了望他的头发,觉得没什么看头,就怯怯地微移视线看他的眼睛,恰好白石文也在看她,美奴就感觉冷不防被针刺了一下,她自悔着把目光投向窗外。

  美奴没有上第四节课就回家了。雨住了,站在芜镇的高岗上,可以一目了然地看见码头下的那条江。苍茫的江水上浮游着大片大片的水雾,江面上没有一条船,也看不见银色的水鸟。有些半朽的柞木障子上长出了颤颤巍巍的黑木耳。

  杨玉翠正对着房子西侧的一片瓦砾发呆。她垂着手,脸色很难看,梳好的发髻也散了。

  美奴气咻咻地说:“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,就到学校去看白老师?”

  杨玉翠没有理会美奴的话,她的双肩颤抖着。

  “你还打着把绿伞,弄得比我都新鲜。”美奴说着便眼泪汪汪的了。

  杨玉翠忽然一字一顿地说:“我知道为什么这里都是碎砖废瓦了,你们拆了我的酒馆,不让我再卖酒了,我的灯呢?我的那些好看的木桌木椅呢?”

  “这里再也不会有酒馆了。”美奴恨恨地说,“你不是病好了吗?就在家好好想想过去的事情吧。”

  “我还记得有一把椅子是栗色的,有一条腿瘸着,你们白老师就爱坐那把椅子,一摇一晃的。”杨玉翠再看美奴时便有些神思恍惚,她的目光又呈现出江上雾气般的渺茫,她的嘴唇灰白,病后明显粗糙起来的面庞就像抹了一层生石灰,生疏而冰冷。美奴见母亲的双肩又加剧了颤抖,那满腹的怒气早被吓跑了一半,慌忙上前扶她进屋。她也乖乖地跟着美奴进屋了,她倒在炕上,很疲倦地冲美奴摆摆手,顾自睡去了。等她醒来时美奴已经煮好了粥,她还炒了一盘土豆丝,杨玉翠接过粥碗后便一心一意地喝起来,喝得嗤嗤咕咕地响,喝毕毫无目的地冲美奴一笑,手上的瓷碗却是挺干脆地落到地上,瞬间便四分五裂了。

  六

  美奴的母亲不再提酒馆的事,也不再提酒田、码头和船。她又回到了病初那种漠然、无所事事的状态。白石文在杨玉翠去学校看他的当夜来到了美奴家,那时美奴刚刚给鸡喂了夜食,她的母亲坐在屋子的灯下玩着茶叶筒。

  白石文穿着很肥的裤子,风一吹,裤管里兜满了风,呼哒呼哒地抖动着,仿佛他整个的人在打哆嗦。

  “美奴,你妈妈在屋吗?”

  “她在玩茶叶筒,玩了一个多小时了。”美奴灰心丧气地说。

  “白天时我见她好像全好了,她认得我。”白石文低声说,“她知道打扮自己了。”

  “可她现在又不行了,我说过了,她玩了一个多小时的茶叶筒,而且……“美奴叹口气说,“午饭后又打碎了一只碗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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