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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春如歌的正午_迟子建【完结】(5)

  “你这个没大没小、伤天害理的东西!”女人光着大脚板,噼里啪啦地朝小回冲过来。小回想到挨揍的滋味实在不好受,就逃之夭夭。走时连篮子也没带,他是否还会去摘豆角,只有追随着他的阳光才会知道了。

  陈生被王来喜的女人给领到门外,女人急得连鞋也没顾上穿,她哄孩子一般地对陈生说:“你别急,等等我回去穿上鞋,我送你回家。小回晚上回来时我揍他!”陈生甩了一下手说:“我知道家,眼睛也好使,不会走到河里去,你送我干什么?你的辣椒不是还没穿完么?还有你们家的马,一会儿它回来再淌泪怎么办?你这么多的事,还要送我,我又不是小孩子……”陈生唠叨着,放开脚步往回走。王来喜的女人一看他走的还是路,就叹了口气,由他去了。

  陈生的晚饭是在付玉成家吃的。是油煎的土豆饼,陈生足足吃了六张,吃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屁来,惹得付玉成的三个丫头嘻嘻地笑。付玉成是个木匠,很瘦,但却娶了个胖老婆,这曾让陈生艳羡不已。然而这个肉乎乎的女人一连气生下了三个丫头,管计划生育的人让她去结扎,吓得付玉成带着老婆去外省的亲戚家躲了半年才回来。回来时女人的肚子又鼓了,第二年开春时倒是生下个男孩,不过是个畸形儿,头比正常婴儿大三倍,胳膊和腿却很细,整天躺在炕上咿咿呀呀地叫,除了吃喝拉撒睡,什么都不懂,都三岁的孩子了,连爸妈都不会叫,愁得付玉成白了头,而他的老婆则瘦了很多。他们再也不敢继续要孩子了,怕老天跟他们家做对,再送给他们一个累赘。别人都叫这孩子“付大头”。陈生很喜欢逗弄他,他也认得陈生,一见陈生来了,嘴角就流涎水,因少见阳光而格外白嫩的小手就做出抓挠的样子,陈生就会用自己的袖子把付大头的涎水揩干,俯身吧吧地亲他的脸蛋。

  付大头眼睛很圆,头上的几撮茸茸的黄毛还是从胎里带来的,他不再长头发。他的三个姐姐很喜欢他,平时老搔他的胳肢窝,虽然他没什么反应。她们还争着给他喂饭和洗脚,全然把他当成了个卡通玩具。不过轮到他把屎拉在炕上,三个姐姐都捂着鼻子跑了,处理此类事的永远都是付大头的妈妈。她常常是一边擦屎一边擦自己的眼泪,有时就把屎弄到眼角上了,招得苍蝇往那儿飞。镇上的小孩子都知道付大头是个畸形儿,所以开始时都喜欢来付玉成家看这孩子,完全把他当怪物打量,付玉成就不高兴,每天早早就关门闭户。孩子们在家长的教育下也觉得老去看付大头会使付家的人难受,于是就都不去了。但陈生是可以去的,因为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全镇最不幸的人。一个最不幸的人去看一个不幸的人,那个不幸的人的家庭就仿佛看到了一缕曙光。所以陈生一来,付家人就给他让座、端水,有时还留他吃饭。陈生也不客气,让吃就吃。不过那些饭基本都是他给赶上的,没有单独是为他准备的。可是最近一段时间,付玉成却常常打发女儿去请陈生,炖了一锅有肉的菜或是烙了几张糖饼,都不会让陈生错过口福。有时付玉成会请陈生喝几盅,喝过酒后就说自己命苦,打小没了娘,生了三个丫头,好不容易有个儿子还是个废物,他担心他和老婆都死了以后,付大头会没人管,“早知真不该生他。”末了总有这句话像供品一样庄严出现。陈生便梗着粗脖很仗义地说:“你放心,你们俩死了我管付大头。你们明天死,我明天就管!”他那信誓旦旦的样子令付玉成哭笑不得。最近付玉成常指使陈生抱付大头,这孩子不得抱,一颗大头沉得陈生都托不住,弄得他手忙脚乱,惟恐那头稍稍一偏就会挣断细脖子而落到地上。因为大凡又熟又大的倭瓜总是把牵着它的蔓儿扯得越来越细,最后是那瓜彻底脱离了蔓儿。陈生可不想让付大头的脑袋那样和脖子分了家。所以付玉成再让他抱时,他总是倍加小心,结果那孩子流的涎水把他的肩膀弄得又湿又粘的,洇出股馊味儿。付家人见陈生能把付大头抱在怀里了,就怂恿他抱出门,去河里玩,看看付大头进了水里害不害怕。陈生就咬着舌尖缩着肩膀说:“不行不行,要是把他掉到河里淹死了怎么办?那可不是闹着玩的!”

  “你又不是故意的,淹死了我们也不怪罪你。”付玉成说。

  “你们嘴上这么说,心里还是怪罪的。”陈生说,“这孩子多稀罕人呀,要是我把他带出去给淹死了,你们还不得想他想出毛病来?”陈生今晚是被付玉成的二丫头给喊来吃土豆饼的。陈生吃完,还喂了付大头一碗蛋炒饭。付玉成不让儿子吃土豆饼,嫌他卧在炕上不消化,夜里会因肚子胀而吭唷乱叫,扰得一家人都睡不实。但陈生觉得付大头应该尝尝土豆饼的味道,所以喂过他蛋炒饭后,陈生还伸出钟乳石般的舌头让付大头来舔,他自认吃了六张土豆饼,舌头上凝滞的土豆饼的味够醇的,可付大头偏偏不舔,害得陈生伸累了舌头,涎水滴答而下,落在付大头的脸上。付大头大约以为那涎水是泪水,嗷嗷地哭起来,一发而不可收。付大头虽然年幼,但哭声却跟大老爷们似的,粗哑得很,极具沧桑感,以致于邻居曾误认为是付玉成在哭,都在私下为他叹息同情。“唉,他这辈子真够可怜的,养了这么个傻儿子。”所以付大头每每哭过的第二天,付玉成若是在镇子里碰见听闻了哭声的人,人家就会劝他:“唉,老付,摊上了就不要太焦心,把自己哭坏了怎么好?”付玉成也不解释,他觉得那跟自己哭也没什么区别,因为他们父子间的不幸是一脉相承的。尤其是碰到黄连德,付玉成才知道自己的苦难有多么深重。黄连德家也生了个傻子,不过他能在街巷中自由行走,他今年十一岁,能帮黄连德放放羊,虽然他放羊归来常常把羊丢下两三只,害得家人回头再去找,但总算没有傻到一无是处的境地。黄连德平时青黄着脸,皱着眉头不爱说话,一碰到付玉成却和颜悦色地问寒问暖,殷勤备至。所以付玉成最怕见到黄连德,远远瞥见他的影子就要绕着走掉。这也使得付玉成发誓要找到一个比自己更不幸的人,常常见见他,使自己的不幸削弱和减缓一下,让他在残酷的生存面前还有喘口气的机会,结果陈生就像隆冬埋伏在冰层下的青蛙一样,被他生生挖掘出来。他那与年龄不相称的天真与悲凉境遇使付玉成获得了某种安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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