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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卿嫂_白先勇【完结】(7)

  七

  其实这两姐弟的事情我不懂的还多得很呢。不知怎的,我老觉得他们两人有点奇怪,跟别人很不一样,比如说吧,胖子大娘也还不是有一个干弟弟叫狗娃的,可是她对他一点也不热络,一径骂他做臭小子,狗娃向她讨些我们厨房的剩锅巴费上好一番口舌,还要吃一顿臭骂,才捞到几包。可是玉卿嫂对他干弟弟却是相差得天远地远。

  平日玉卿嫂是连一个毫子都舍不得用的。我妈的赏钱、她自己替人家织毛衣、绣鞋面赚来的工钱,一个子一个子全放进柜子里一个小漆皮匣子中,每次到了月尾,我就看见她把匣子打开,将钱抖出来,数了又数,然后仔仔细细的用条小手巾包好揣到怀里,拿到庆生那儿去。

  每次玉卿嫂带我到庆生那里,一进门她就拖着庆生到窗口端详半天,一径问着他这几天觉得怎么了?睡得好不好?晚上醒几次?还出虚汗没有?天亮咳得厉害不厉害?为什么还不拿棉袄出来,早晚着了凉可怎么是好?天凉了,吃些什么东西?怎么不买斤猪肝来炖炖?菠菜能补血,花生牛肺熬汤最润肺——这些话连我都听熟了。

  玉卿嫂真是什么事都替庆生想得周周全全的,垫褥薄了,她就拿她自己的毡子来替他铺上;帐子破了洞,她就仔仔细细的替他补好;她帮他钉纽子、做鞋底、缝枕头囊——一切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情,她总要亲自动手。要是庆生有点不舒服,她煎药熬汤的那份耐性才好呢,搅了又搅,试了又试。有一次庆生感了风寒,玉卿嫂盘坐在他床上,拿着酱油碟替庆生在背上刮痧时,我直听到她刮了多久就问了多久:“痛不痛?

  我的手太重了吧?你难过就叫,噢。”忽儿她拿着汗巾子替他揩汗,忽儿她在他背上轻轻的帮他揉搓,体贴得不得了。

  玉卿嫂对庆生这份好是再也没说了,庆生呢,要是依顺起来,也算是百般的迁就了,玉卿嫂说一句他就应一句,像我们在学校里玩鸡毛乖乖一样,要他东歪就东歪,要他西歪就西歪。然而我老觉得他们两个人还是有点不对劲,不知怎么的,玉卿嫂一径想狠狠的管住庆生,好像恨不得拿条绳子把他拴在她裤腰带上,一举一动,她总要牢牢的盯着,要是庆生从房间这一头走到那一头,她的眼睛就随着他的脚慢慢的跟着过去,庆生的手动一下,她的眼珠子就转一下,我本来一向觉得玉卿嫂的眼睛很俏的,但是当她盯着庆生看时,闪光闪得好厉害,嘴巴闭得紧紧的,却有点怕人了。庆生常常给她看得发了慌,活像只吃了惊的小兔儿,一双眸子东窜西窜,似乎是在躲什么似的。我一个人来和庆生玩还好些,我们下着棋有谈有笑,他一径露着一嘴齐垛垛的牙齿,好好看。

  要是玉卿端坐在旁边,他不知怎么搞的,马上就紧张起来了,心老是安不下来,久不久就拿眼角去瞟玉卿嫂一下,要是发现她在盯着他,他就忙忙垂下眼皮,有时突地两只手握起拳头,我看到他手背的青筋都暴起来了。说起来也怪得很,庆生虽然万分依从玉卿嫂,可是偶尔他却会无缘无故为些小事跟玉卿嫂拗得不得了,两人僵着,默默的谁也不出声,我那时夹在中间最难过了,棋又下不成,闷得好像透不过气来似的,只听得他们呼吸得好重。

  有一件事情玉卿嫂管庆生管得最紧了,除了买东西外,玉卿嫂顶不喜欢庆生到外面去。为了这件事,庆生也和玉卿嫂闹过好几次别扭。我最记得有一天晚上,我妈到姑婆那儿去了。玉卿嫂带了我往庆生那儿,庆生不在屋里,我们在他房里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回来,玉卿嫂一看见他马上站起来劈头劈脸冷冷的问道:“到哪里去来?”

  “往水东门外河边上荡了一下子。”庆生一面脱去外衣,低着头答道。

  “去那里做什么?”玉卿嫂的眼睛盯得庆生好紧,庆生一直没有抬起头来。

  “我说过去荡了一下子。”

  “去那么久?”玉卿嫂走到庆生身边问着他,庆生没有出声。玉卿嫂接着又问:“一个人——?”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了。

  “这是什么意思?当然一个人!”庆生侧过脸去咳了几声躲开她的目光。

  “我是说——呃——没有遇见什么人吧?”

  “跟什么人讲过话没有?”

  “真的没有?”

  庆生突然转过脸来喊道:“没有!没有!没有!——”

  庆生的脸涨得好红,玉卿嫂的脸却变得惨白惨白的,两个人嘴唇都抖——抖得好厉害,把我吓得连不敢出声,心里直纳闷。他们两人怎么一下子变得一点也不斯文了呢?

  玉卿嫂

  八

  桂林的冷天讲起来也怪得很,说它冷,从来也没见下过雪,可是那一股风吹到脸上活像剃刀刮着似的,寒进骨子里去,是干冷呢。我年年都要生冻疮,脚跟肿得像红萝卜头,痛死啦。好在天一转冷学校就放寒假了,一直放过元宵去。这下我可乐了,天天早上蜷在被窝里赖床,不肯起来,连洗脸水都要玉卿嫂端上床来。我妈总管把我揪起来,她讲小娃子家不作兴睡懒觉,没的睡出毛病来。她叫玉卿嫂替我研好墨,催我到书房去写大字。讲老实话吧,我就是讨厌写字,我写起来好像鬼画符,一根根蚯蚓似的,在学校里总是吃大丙。我妈讲,看人看字,字不正就是心不正,所以要我多练。天又冷,抓起笔杆,手是僵的,真不是味道。我哪有这么大的耐烦心?鬼混一阵,瞅着我妈不防着早一溜烟跑出去找唐道懿逍遥去了。我和他常到庆生那儿,带了一副过年耍的升官图,三个人赶着玩。

  过阴历年在我们家里是件大事。就说蒸糕,就要蒸十几天才蒸得完,一直要闹到年三十夜。这几天,我们家里的人个个都忙昏了头,芋头糕、萝卜糕、千层糕、松糕,甜的咸的,要蒸几十笼来送人,厨房里堆成了山似的。我妈从湖南买了几十笼鸡鸭,全宰了,屋廊下的板鸭风鸡竟挂了五、六竹篙。我反正是没事做,夹在他们里面搓糯米团子玩,捏一个鸡,搓一个狗,厌了,一古脑全抛到阳沟里去,惹得胖子大娘鸡猫鬼叫跑来数说我一番。我向她咧咧嘴,屁都不理她。

  我妈叫玉卿嫂帮忙箝鸭毛,老曾小王那一干人连忙七手八脚抢着过去献殷勤儿,一忽儿提开水,一忽儿冲鸭血,忙得狗颠屁股似的。胖子大娘看着不大受用,平常没事她都要寻人晦气排揎一顿的,这时她看见这边蒸糕的人都拥了过去,连忙跑到玉卿嫂面前似笑非笑的说道:“我的妹子,你就是块吸铁,怎么全把我那边的人勾过来了。好歹你放几个回去帮我煽煽火,回头太太问起来怎么糕还没有蒸好,我可就要怨你了!”

  玉卿嫂听得红了脸,可是她咬着嘴唇一句也没有回。我听见老袁在我旁边点头赞道:“真亏她有涵养!”

  我们家只有初一到初三不禁赌,这几天个个赌得欢天喜地。三十晚那天年糕就蒸好了。老袁他们老早把地扫好,该做的通通做了。大年初一不做事,讨吉利。年三十那天下午,玉卿嫂赶忙替我洗好了脚;我们桂林人的规矩到了年三十夜要早点洗脚,好把霉气洗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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