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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心月圆_林清玄【完结】(4)

  举了这个例子以后,释迦牟尼指出这人的行为是错误的,因为他不能断受,那么他应该如何处置呢?佛陀说:“应该将筏拖到沙滩,或停泊某处,由它浮着,然后继续行程,不问何之。因为筏是用来济渡的,不是用来背负的,世人呀!你们应该明白好的东西尚应舍弃,何况是不好的东西呢?”

  由于读了那本佛经,竟使我今年的整个想法部改变了,也使我在最有限的时间内,因为敢于割舍,而有了一些比较可见的成绩,过年何尝不如此,年好年坏都无所谓,有所谓的是要勇于断受,使我们有情的命身,在新的起始发散最大的光芒。

  涅盘真的不远,如果能在年节时候,少一点怀念,少一点忆旧,少一点追悔,少一点婆婆妈妈,那么穿过峭壁、踩过水势,开阔的天空就在眼前了。

  ——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日

  震荡教徙

  看完“云门舞集”今年的夏季公演,有一出美国名舞蹈家杜丽丝·韩福瑞编作的“震荡教徒”,特别使我无法忘怀。这出以有力的群舞表达宗教狂喜与虔诚情操的舞作,在舞台上散发着魔笛一样的力量,把人牵到想像的远方。

  “震荡教”是十八世纪中叶源于英国,清教徒教派中的一支,他们坚信“父神曾说,必以永生赏给那把罪抖掉的少数选民”,教徒恒以身体抖颤的舞蹈来进行宗教崇拜,因而得名。震荡教提倡清心寡欲的生活,男女分居,严守独身主义,两百年后的今日,仅存二十多名年迈的教徒。

  他们在做礼拜时的情形大致是这样的:礼拜堂内,在女长老的监视下,震荡教男女教徒以白线为界进行祷告。一位男教徒狂呼:“我的生命!啊!我的生命!我要舍弃这肉体的生命,因为它已沉沦!”女长老宣称:“那至高者曾说,你必得拯救,只要你抖净了你的罪!”教徒们遂以狂热的颤抖之舞来获取内心的安宁。

  以上的一段震荡教记载,几乎让我们看见了一幕充满热力与虔诚的形像。在无边的黑夜里,在空寂的教堂中,因为灵魂与肉体的共同舞动,竟有一种无可言宣的美。

  在这扰攘的尘世,我不相信人有原罪,生命的诞生与消沉全是一种自然的推演,怎么会有人一生下来就有罪呢?如果说是前世的罪衍,前世到底在哪里?人如果有罪,是在尘世里打滚,逐渐受到污染,到成长以后,会在有形无形中造成一些罪业,这些罪业不是邪恶的罪,而是错失了生命机会的罪,错失了情感的罪,错失了友谊与亲情的罪,这些罪业是人在社会中沉沦以后无意中造成的。

  “震荡教”的美是在于他们懂得,沉沦的罪业是可以用狂热的舞蹈来抖掉的,当热情之舞过后就得到了生命的安慰,有勇气再面对新的生活。

  他们的层次是认为人的罪不是从内心中来的,而是像灰尘、像污垢,它附着在身上,是可以用人的力量消除和抖落的。

  震荡教的教义使我想起印度的一个寓言:有一个人触怒了一头大象,被大象追赶,跑着跑着,不幸却落入一口枯井,井下有一只猛虎正在等候着掉进来的猎物,幸而在井上有一条枯藤,那人就紧紧抓住枯藤。可怕的是,枯藤上头又有两只老鼠在啃噬着,那个人落在井中抓着枯藤,井外有大象,井底有老虎,藤上又有两只老鼠随时会咬断枯藤,真是进退不得,险恶无比。

  印度人用这个寓言来比喻生命。大象是生前的罪业,一直追赶着我们;老虎是死亡的深渊,随时在尽头处窥视;那一条枯藤则象征人的本生,黑白老鼠是岁月啃噬着生命;

  黑老鼠是黑夜;白老鼠是白天。

  这一则寓言是我多年前读到的,却一直无法忘怀,一直警醒着:人生真是非常的急促与险阻,丝毫大意不得。每次遇到生活与情感的波折时,总把自己设想成是抓着生命枯藤的人,稍一松手,可能就坠入了万劫不能复的深渊。由于这样的警醒,使我时时保持着一丝清明的奋力,也因此不易被外来的事物击倒。

  但是如果在井中抓着桔藤,或者用急速的震荡能抖尽生命的沉沦,我宁可选择后者。

  生命的道路上不免会有罪业,倘若我们能用热与力的震荡来对付它,我想任何苦难,都是很容易就过去的。

  真有过“震荡教”吗?如果真有,就让我做一个精神上的震荡教徒,用不断的舞动和颤抖,来期待更好的明天。

  ——一九八一年九月九日

  黑暗的剪影

  在新公园散步,看到一个“剪影”的中年人。

  他摆的摊子很小,工具也非常简单,只有一把小剪刀、几张纸,但是他剪影的技巧十分熟练,只要三两分钟就能把一个人的形象剪在纸上,而且大部分非常的酷肖。仔细地看,他的剪影上只有两三道线条,一个人的表情五官就在那三两道线条中活生生的跳跃出来。

  那是一个冬日清冷的午后,即使在公园里,人也是稀少的,偶有路过的人好奇地望望剪影者的摊位,然后默默地离去;要经过好久,才有一些人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,让他剪影,因为一张二十元,比在相馆拍张失败的照片还要廉价得多。

  我坐在剪影者对面的铁椅上,看到他生意的清淡,不禁令我觉得他是一个人间的孤独者。他终日用剪刀和纸捕捉人们脸上的神采,而那些人只像一条河从他身边匆匆流去,除了他摆在架子上一些特别传神的,用来做样本的名人的侧影以外,他几乎一无所有。走上前去,我让剪影者为我剪一张侧脸,在他工作的时候,我淡淡的说:“生意不太好呀?”设想到却引起剪影者一长串的牢骚。他说,自从摄影普遍了以后,剪影的生意几乎做不下去了,因为摄影是彩色的,那么真实而明确;而剪影是黑白的,只有几道小小的线条。

  他说:“当人们大依赖摄影照片时,这个世界就减少了一些可以想像的美感,不管一个人多么天真烂漫,他站在照相机的前面时,就变得虚假而不自在了。因此,摄影往往只留下一个人的形象,却不能真正有一个人的神采;剪影不是这样,它只捕捉神采,不太注意形象。”我想,那位孤独的剪影者所说的话,有很深切的道理,尤其是人坐在照相馆灯下所拍的那种照片。

  他很快地剪好了我的影,我看着自己黑黑的侧影,感觉那个“影”是陌生的,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忧郁,因为“他’嘴角紧闭,眉头深结,我询问着剪影者,他说:“我刚刚看你坐在对面的椅子上,就觉得你是个忧郁的人,你知道要剪出一个人的影像,技术固然重要,更重要的是观察。”

  剪影者从事剪影的行业已经有二十年了,一直过着流浪的生活,以前是在各地的观光区为观光客剪影,后来观光区也被照相师傅取代了,他只好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出卖自己的技艺,他的感慨不仅仅是生活的,而是“我走的地方愈多,看过的人愈多,我剪影的技术就日益成熟,捕捉住人最传神的面貌,可惜我的生意却一天不如一天,有时在南部乡下,一天还不到十个人上门。”做为一个剪影者,他最大的兴趣是在观察,早先是对人的观察,后来生意清淡了,他开始揣摩自然,剪花鸟树木,剪山光水色。“那不是和剪纸一样了吗?”我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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