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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心月圆_林清玄【完结】(23)

  焚香是最奇怪的,不论何时,只要看到一住香,心灵就有了安定的力量;相信那香不只是一缕烟,而是在遥远的地方,有一个神借着那一缕烟,聆听了我们的声音。

  一位朋友从外国回来,送我一束西藏异香,香袋上写满了迁延扭曲的西藏文。由于它来自天寒的北方,辗转那么不易,使我一直舍不得点燃,好像用了以后,它烧尽了,就要损失什么一样。

  春天以来,接连下了几十天的雨,人的心如同被雨腌制了,变酸发霉了,每天在屋子里绕来绕去,真是令人气闷。

  打开窗,那些春雨的细丝随着微风飘进屋来,屋子里总是有着濡湿的气味,有一天,我心爱的一株麒麟草的盆景,因为连日的阴雨而有了枯萎的面貌,我看着麒麟草,心中突然感到忧愁纷乱起来。

  我从柜子里取出那一束西藏异香,在香案上点了一支。那香比一般庙里的香要粗一些,它的烟也是凝聚着的,过了三尺的地方就往四周散去,屋子里猛然间弥漫着一股清香。

  香给人的感觉是温馨而干燥的,抗拒着屋内的潮湿。我坐在书桌前,不看书,也不工作,只是静静的冥想,让自己的心思像一支香凝聚在一起,忧郁与纷乱缓缓地淡去了,心慢慢的清醒起来。

  我是喜欢雨的,但雨应该是晴天的间奏,而不能是天气的主调;一旦雨成为天气的主调,人的心情也如雨一样,交错着找不到一个重心。然而老是下雨也是无可如何的事,这时就在屋里点一支香吧!

  一支香很小,却像大雨的原野里有一座凉亭,为我保有了一块于净的土地——那时是,在江南的雨势里,还有西藏草原的风情。

  喝茶常常不是为了解渴,而是为了情趣,尤其是喝功夫茶,一具小小的杯子,不能一口饮尽,而是一点点细品。

  所有的茶里我最爱冻顶乌龙。冻顶不像香片那么浮,不像清茶那么涩,不像普洱那么苦,也不像铁观音那么硬;它的味道是拙朴的,它的颜色是金澄的,可以细细地品尝。

  有一位朋友知道我爱冻顶,送来了一罐收藏多年的陈年冻顶,罐于上写了“沉香”两个字,沉香的色泽比冻顶要浓,气味却完全改变了。乌龙虽拙,还是有一点甘香,沉香却把甘和香蕴藏起来,只剩下真正的拙,丝毫没有火气,好像是从记忆中涤滤过的;记忆有时是无味的,却千叠万壑的幽深,让人沉潜其中,不知岁月的流转。

  中国人说开门七件事“柴、米、油、盐、酱、醋、茶”,茶是敬陪未座,我觉得如果有“沉香”喝,它就往前蹿升,可以排到前面的位置。

  最好的当然是在雨天,屋里点起一炷香,当微雨如星芒在屋外浮动时,泡一壶沉香,看烟香袅袅,而茶香盈胸,那时真可以做到宠辱皆忘的境界。

  ——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三日

  瓠仔也好,菜瓜也好

  陪太太到市场买菜,很惊异地发现丝瓜的价钱比瓠瓜贵,几乎贵上两倍,这使我想起老先觉讲的话:“人若在衰,种瓠仔,生菜瓜。”这句话翻译成国语,意思是说:人如果在很倒霉的时候,种部瓜下去,收成的时候也会长出丝瓜来。我对太太讲:“这一句台湾谚语应该改成‘人若在衰,种菜瓜,生瓠仔’。或者‘人若在好,种瓠仔,生菜瓜’。只可惜没有押韵吧!”

  其实,在真实的生活里,瓠瓜也好,菜瓜也好,只因人的分别心才产生贵贱。何况,“种部仔,生菜瓜”在现代的耕种接植的技术上,已经是很平常的事了。

  我有一个朋友在外双溪的山上种花,他最有兴趣的事情是发现花的新品种,有时为了游戏,也做一些接校培种的试验。他说:“只要把丝瓜藤接在部仔的头(根)上,就可以同时长出丝瓜和瓠仔,甚至长出冬瓜、西瓜都很简单。”他开玩笑地说:“种瓢仔,生菜瓜,是连上帝也没有想过的事,我们却轻易就做成了。”

  朋友带我去看他的花园,里面遍植杏花和杜鹃,由于不断培种、育种、接枝的试验,他的花园中五彩斑斓,几乎到了难思难议的地步。朋友说:“一个种子埋在土里,基因虽不改变,只要我们在培育、接枝上努力,可以开出完全不同的花!”我在心里惊呼起来:这不就是觉悟吗!一个人在觉悟的当念,并不是去改变它的种子,而是去嫁接,希望在俗世的种子上开出清净的花来。

  时常有人问起我关于因果的真实,若从因果不迂曲的道理来看,因果是绝不改变的,“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种善因得善果,种恶因得恶果”是绝对的,丝毫没有商贷的余地。但这是指完全没有培育、接枝的努力,只是顺其自然的结果。

  假使我们能努力做更好的培育工作,接上更好的枝桠,那么在腐树上种出最名贵品种的兰花,不仅可能,也是可为的。

  “觉悟”与“因果”的关系并不难厘清。

  朋友又带我们去参观他种兰花的地方,最名贵的达摩兰,他就种了十几盆。他说,对于兰花,他是一视同仁,平等待之,因为兰花本无贵贱,全是商人炒作的结果,种兰花原是文雅的美事,在价钱炒作下,却成为最庸俗可鄙的行业,令人痛心。“开春的时候,兰花开得太多,我把花剪下来,像金针菜一样,炒成一大盘,和孩于一起吃,小孩边吃还边嫌太苦呢!”听朋友说,使我们都忍不住咋舌,转念一想:兰花与青菜何尝有什么贵贱?我们可以用菊花、茉莉泡茶,以玫瑰、桂花做酸梅汁,用兰花炒菜又有何挂碍呢?

  从外双溪回来,朋友送我一盆拖鞋兰,经过一个多月,开出一朵酷似拖鞋的兰花。

  我想:这么美的兰花,口、什么兰都可以的,或者想一个“观音兰”“文殊兰”“释迦兰”“净土兰”“弘一兰”,呀!对了,叫现在比较热门的“证严兰”“圣严兰”“惟觉兰”“星云兰”什么的,说不定会有千万元的身价也说不一定。

  兰花本无事,庸人自扰之。

  我每次看到那一朵盛开的兰花,想到丝瓜比瓠瓜更贵,丝瓜与瓠瓜能长在同一个枝藤上,就觉得生命应有更深入的观照与思维,要常常有多元的观照与逆向的思考,才不会在固执。僵化、单一的见解中沦陷。所谓菩提者,常在提升与超越;所谓般若者,常有弹性与柔软;所谓空性者,扫除了一切的盲点、暗影与欲求;有如湛明的天空。

  春假时,闭门读《孟子》,发现《孟子》里有许多多元观照与逆向思考。

  “持其志,毋暴其气。”——这是理直而气和。

  “不受于褐宽博,亦不受于万乘之君;视刺万乘之君,若刺褐夫,无严诸侯;恶声至,必反之。”——这是以平等心看待国王或百姓。

  “自反而不缩,虽褐宽博,吾不惴焉?自反而缩,虽千万人,吾往也。”——这是时常做自我观照,理直,走遍天下,无理,寸步难行。

  “仁,人之安宅也;义,人之正路也,旷安宅而弗居,舍正路而不由,哀哉!”——道,是人的仁义,而不是另有一个地方,一条路呀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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