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淡品人生_林清玄【完结】(8)

  天亮了,我们走出饭馆,看到明丽的阳光轻柔的照在这边境的城市上,它是有一点像美国的城市,但又别有一种风味,一种说不出的苦味,蒂娃娜是美丽而热闹的,但墨西哥人民普遍的生活困苦,我在好几条街上,看到路标到处都是“革命路”,为什么墨西哥革了几十年的命,把人民的生活都革掉了呢?

  我们离开蒂娃娜的时候,在边境要检查护照,我看到大排长的墨西哥人,男男女女老老少少,都站在边境的关卡边,等着要进入美国工作,有的还在夜风里发着抖;看到这些人,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饭馆里为我们唱情歌的墨西哥小兄弟,我真担心有一天他们也要来这里排队,那样的担心好像他们是我的好友一样。

  可是,总不能让他们为陌生的过客唱一辈子情歌呀!

  我在巴士上回头看海关上“mexico”几个英文字母闪闪发光,车子竟像从不留恋这个国家一样,加速驶去。我的眼帘闪过来时遇见的清秀的墨西哥青年,以及他茫然望向故乡的眼神,那眼神猛一回想,原来是带着一点无奈的。

  ——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一日

  生死摩他

  最近在年轻人中流行着一首歌,是罗大伤作的《恋曲一九八○》。这首歌旋律缠绵,被称为台湾的新摇滚乐,但是它歌词里所含的意思是叫人吃惊的,我且抄录几句:“爱情这东西我明白,但永远是什么?”“锦天的欢乐将是明天伤痛的回忆。”“你不属于我,我也不拥有你,世上没有人有占有的权利,或许我们分手,就这样不回头,至少不用编织一些美丽的借口。”“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,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明天要分离。”、这首歌充满了对爱情虚无、悲观、自来自去的看法,听得令人辛酸,辛酸的是它几乎是冷静客观的分析了八十年代年轻人的爱情观。现实社会里受挫的、离散的、短暂的、悲剧的、感伤的爱情,已经不是电影、电视和小说的专利,而是每一个人只要举目四顾周遭的朋友,就会发现不完整的、片断的爱情是到处都在发生的。当曾经誓结白头,生死与共的伴侣,或者背离了自己,或者自己叛别了他,而分手的原因有时是细小如芝麻,有时是个根本不可能的谜,于是紧接着斩钉截铁“永远的盟誓”的,就是“爱情这东西我明白,但永远是什么?”的叹息。

  我想,对着爱情的永恒性怀疑,是现代人一种普遍的现象,于是年轻人不再像过去那么痴心,那么欲生欲死,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保持着爱情的距离,不能全心投入,现在最受年轻人向往的爱情,似乎不再是生死与共。休戚相往的情爱世界,而是“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”的潇洒的偶然。分离得愈是潇洒,愈是令人喝采,分离得愈是痴心,就愈是令人嘲笑。

  我经常看到这样的事件,因此不免自问一句:“爱情这东西我们明白了吗?”如果爱情竟如薄纸一张,完全没有信念,也可以分离,也可以不分离,那么爱情义是什么呢?

  最令人伤心的不是年轻人没有爱情,而是大家对“爱情的永远”普遍的丧失了信心。在中国的古代,祖先曾为我们留下许多光芒四射,可歌可泣的爱情篇章,这些伟大的爱情,或生或死或合或离,尽管结局有喜有悲,但是它之可以流传至今,是因为“永远”。他们都相信坚贞的情爱有永远,生时精神可以永远,死后化成比翼鸟、化成连理枝,还是可以永远。

  我们时常感叹现代没有伟大的爱情,是不是正因为现代人对永远的观念淡泊的原因呢?前面提到罗大伤的《恋曲一九八○》,现在让我们把时间往前推溯到两千年前,在《诗经·邺风》里有一篇《伯舟》,也是古人咏叹爱情的歌声,原文是:泛彼柏舟,在彼河中,髯彼两髦,实难我仪,之死矢靡他。母也天只,不谅人只!泛彼柏舟,在彼河侧,髯彼两髦,实难我特,之死矢靡他。母也天只,不谅人只。

  这首优美的占典诗歌,翻成白话应该是:

  正划向河中央的柏木船里,

  坐着长发的少年,

  正是我心仪的爱侣,

  我对他的爱到死也不改变。

  母亲呀!天呀!

  女儿的心为什么你总看不见?

  在河面浮泛的柏木船,

  慢慢靠在河的那一边,

  划着船桨那个长发少年,

  是我真正匹配的爱侣,

  我爱他到死也不改变,

  母亲呀!天呀!

  我的心思为什么你不能体谅?

  读着《诗经》里的《柏舟》篇,我们仿佛看见一位美丽的少女,站在辽阔的河岸上,看着渐去渐远的小船,暗暗的在河边做着永远的爱情梦想和重重的盟誓,这分爱情,纵使母亲和天意不能知解,不能体谅,她到死也不会改变,是一首历久弥新,动人心弦的情曲。

  这首流过两千年时空的情歌,正是成语“至死靡他”的来源,“至死靡他”一词的直译是“到死也不存二心”。是何等坚决,勇敢的对情爱的咏叹呀!

  站在一九八○的时空回思那位古代少女,使我们警觉,我们可以对爱情失望,但不能对爱情的永远绝望。我们或许会面对爱情的变故与挫折,但是我们不能失去心灵深处默默的盟誓。

  在中国古代的诗歌小说、传奇里,像《柏舟》这样对爱情至死无悔的故事,几乎俯拾即是,最感动我的是一篇流传在大陆民间的童话《不见黄娥心不死》。这篇童话尚不普遍为人所知,我愿意在这里做一个完整的记录:

  以前,在一个乡村里,有一位叫黄娥的漂亮姑娘,她家里生活穷苦,粮食总是不够吃,一到荒春,就得靠野菜过日子,因此,春天的时候,她天天到野外割野菜。有一天,她正在割野菜的时候,忽然听到河边传来一阵优美的笛声,笛声太美了,使她听得出神,她停止割菜,慢慢顺着笛声向河边走去,走到河边一看,原来是一个放牛的孩子在吹横笛;她怕他看见,急忙钻到芦苇丛中偷听,一直到牧童走了,她才回家。

  牧童常到这里来放牛,黄娥常来这里割菜,牧童爱吹笛,黄娥爱听那笛声,日子一长久,他们认识了,他们相爱了。于是,每当太阳快落山的时候,牧童已经帮黄娥一块儿割满一篮野菜,两人就坐在河边的青草地上,看着清清的流水,让牛在一颠吃草,牧童就吹起横笛来。

  后来他们的事情传开了,也传到黄娥父母的耳朵里,黄娥的父母恼怒非常,把黄娥关在家里,永远不让她出门了。这时候,附近有个老财主,要讨二房,知道黄娥是有名的漂亮姑娘,就托人到她家提亲。黄娥的父母虽有些不愿意,但想到她败坏门风,要把她早些送出门去,就答应了。

  牧童自从失去黄娥,就好像丢了魂一样。虽说他知道黄娥被关在家里,他还是天天吹起他的横笛,到处找,再也找不到黄娥的踪影了,他慢慢害了心病,不久,就死掉了。

  牧童因为是个孤苦无靠的穷孩子,死时自己倒在野地里,就没人问了。他的尸首被狼来拉,狗来啃,到最后,只剩下一颗心了,因为太硬,没有东西能毁坏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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