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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_刘恒【完结】(3)



 张大民家的房子结构罗嗦,像一个掉在地上的汉堡包,捡起来还能吃,只是层次和内容有点儿乱了。第一层是院墙,院门和院子。院墙不高,爬满了牵牛花,有虚假的田园风光,可以骗骗花了眼的人,院门松松垮垮,是拼成一体的两扇旧窗户,钉着几块有弧度的五合板,号码都在,告诉来人它不是一般的木头,它是大礼堂的椅子背儿。推开院门,里面是半米深的大坑,足有4平米。左边支着油毡棚,摞满了蜂窝煤,右边支着一辆自行车,墙上挂着两辆自行车,自行车旁边还挂着几辫儿紫皮蒜,蒜辫儿底下搁着一个装满垃圾的油漆桶。张大民家的人管这个填满了的大坑叫——院子。第二层便是厨房了,盖得不规矩,一头宽一头窄,像个酱肘子。这是汉堡包出油的地方。前后窗,左右墙,头顶上脚底下,全是黑的和粘的,怎么擦也没用。灯泡永远毛绒绒的,吊在电线上,像个长不大也烂不掉的瘪茄子。厨房的门槛不错,有膝盖那么高,水泥很厚,怪怪的像一道水坝。穿过厨房就进了第三层,客厅兼主卧室,10.5平米,摆着一张双人chuáng和一张单人chuáng,一张三屉桌和一张折叠桌,一个脸盆架和几把折叠凳。后窗不大,朝北,光淡淡的,像照着一间菜窖。最后一层是里屋,6平米,摆着一张单人chuáng和一张双层chuáng,猛一看像进了卧铺车厢一样。墙上没窗户,房顶上有个窗户,白光直着照下来,更像菜窖了。这个多层的汉堡包掉在地上,掉在城市的灰尘里,又难看又牙碜,让人怎么吃它呢!

 张大民嚼了一百遍,还是咽不进去。婚前一个月,锅炉工的长子召集了家庭会。大家腿碰腿挤在客厅里,像一堆蒜辫儿凑成了一颗大头蒜一样。李云芳坐在门口,孤零零的,像大蒜旁边的一粒葱花儿。张大民兄妹五个。弟弟是单数,三民五民。妹妹是双数,二民四民。几个民都不爱说话,话都让最大的民说了。做母亲的也不爱说话,她有病。锅炉工一死她就病了,不是脑子的病,是烧心。当胃病治了多年,还是烧心。她爱喝凉水,有了冰箱就改吃冰块儿了。相框里的锅炉工心qíng不好,愁眉苦脸地看着他的老婆和一窝孩子们,嘴角撇着,像刚刚骂完了一句脏话似的。李云芳的心qíng也不好,未来的婆婆咔喳咔喳地嚼着冰块儿.让她后脊梁直冒冷气。幸好未来的丈夫令人愉快,耍贫嘴都耍到她的心坎儿和胳肢窝里去,多难的事听看也不难。

  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结婚了。本来说好再过三个月结婚,可是我等不及了。水不是一下子烧开的,不小心一下子烧开了,也只好灌暖壶了。把开水灌到暖壶里,盖上盖儿就踏实了,沏茶还是洗脚,就随你的便了。明白吗?这是我第一次结婚。我整夜整夜睡不着,老想我还缺哪几样东西,越想越睡不着,人我是不缺了,在门口坐看呢。我就缺个结婚的地方。结婚跟睡觉根本不是一码事。睡觉哪儿不行?钻到箱子里都能睡。躺在马路边也能睡。结婚试试?不行。妈,弟弟们,妹妹们,我和云芳要在咱们家里屋结婚,只好委屈你们在外屋挤一挤了。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,就是说不出这句话。现在我把它说出来了。听懂了没有?我们两个人睡里屋,你们五个人睡外屋。这么gān你们同意吗?我和云芳没意见,你们要是没意见就这么定了。下午我就可以收拾屋子了。四民你想说什么!你是不是反对我结婚?

 四民嘴唇动了动,不说了。她是护校的走读生,一说话就脸红,在家里也改不了,张大民笑着,东看看西看看,脸皮有城墙那么厚,骨子里却惭愧得不得了,汗都贴着耳朵一股一股地流下来了。

  结婚就结婚呗。这院儿里结婚的多了!说那么多废话gān吗?

 二民冷冷地说着,顿了顿,站起来出去了她在ròu联厂下水车间大肠组做清洗工,身上老带着说不清楚的味道,脾气也差些,她一出去,空气立刻不一样了。三民做了个深呼吸,咳嗽了几声,朝左右笑了笑,挪挪屁股,又没有动静了,母亲咽了一口冰,对三民说老三,你放屁了吗?你哥等你话呢。三民是邮差,在平安里一带给人送信送报纸,在家里烦了也常常冒出一句报——哩,嗓门儿满大的。

  三民,你也反对我结婚吗?

  我不反对。我凭什么反对?

  你心里有话,我看出来了。

  不说了。都是自已的事。

  说吧。你不说我结婚都不踏实。

  我第一个女朋友要是不chuī,我就在你前边了。第二个女朋友要是不chuī,还能赶你前边。现在……我什么都不说了。

  你要有现成的,我先紧着你。

  哥,你不用客气了。

  谈几个了?

  六个。

  慢慢挑,别着急。

  哥,我先挑着,您结婚吧。

 母亲说老三,是挑萝卜呢还是挑冬瓜呢?又说老三,给我拿块冰,挑磁实的,不磁实不凉。老三给母亲取了一块冰,似笑非笑地钻到里屋去了。李云芳闷头坐着,心想一个个看着挺老实,都不是省油的灯啊。

  五民,我结婚你反对吗?

 五民不吭声,读着破旧的数学课本。五民是家里的知识分子,戴眼镜,穿运动鞋,擦正规的护肤霜,是兄妹中的异类。去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,人深沉了不少,今年摩拳擦掌准备再来一次。看他不屑的眼光,结婚似乎是件昆虫界的事qíng。

  问你呢,你反对我结婚吗?

  真没意思。我本来不想说话,你bī着我说话。其实你的本意是想堵别人的嘴,不让别人说话。谁有资格反对你结婚?我觉得除了你的qíng敌、没人反对你结婚。你问我根本就是问错了对象。哥,你别不高兴。你应该占一间房子。我们知道此地有银三百两,你就别罗嗦了。我只想知道你让我睡哪儿?

  是啊,睡哪儿?洗洗都不方便。

 四民跟着嘟囔,脸红得像西红柿,张大民叹了口气,觉得小弟的说法实在有理,废话太多了,应当说点儿实质xing的问题了。

  早替你们想好了。我能白白睡不着觉吗?总的原则是少花钱多办事,做到增加一个李云芳,不增加一件新家具。除了东西要摆得合适,我们还得给人留出下脚的地方,屁股撞脑袋是免不了的,都是一家人也就无所谓了。我争取一碗水端平,除了云芳,咱都是一个妈生的,我……

 母亲说你快说,说完完了,我烧心!

  里屋的单门衣柜不动,外屋的双人chuáng和三屉桌搬到里屋。镜子搁在三屉桌上,代替梳妆台用,李云芳对此没有意见。里屋的双层chuáng搬到外屋东北角,三民睡下铺,五民睡上铺。上铺离窗户近离灯也近,读书方便。五民呀,哥是真心为你好,你要明白。里屋的单人chuáng架在外屋的单人chuáng上,变成一个新的双层chuáng,摆在靠门口的西南角,进出方便,在屋里洗不成的可以到小厨房洗。四民,你要心疼姐姐你就睡上铺。二民胖,还要赶ròu联厂的早班……

  我愿意睡上铺,可是,哥,我觉着chuáng都睡满了。你让咱妈睡哪儿呢?

  箱子!双人chuáng底下有两个箱子,单人chuáng底下有一个箱子,里屋单人chuáng底下还塞看一个箱子,加起来是四个木头箱子。拼起来刚好是一张chuáng,宽90公分,长200公分,高50公分,放在外屋西北角分毫不差。我早就量好了。我真想睡这几个箱子。要不是结婚,要不是非得跟云芳睡一块儿,我真想睡箱……二民,别在厨房嘟囔,进来说。

  箱子不平,你想硌死妈!

  用砖头和木头找平。

  砖都上来了,你就是想硌死妈!

  嚷嚷什么?我还没往箱子上放东西呢!瞎嚷嚷什么?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?妈,您少吃点儿冰,听我说。我不让您睡箱子,我让您睡席梦思。找买一张弹簧垫子搁在箱子上,这能叫睡箱子吗?二民,你说说看,我让咱妈睡席梦思,你心里是不是还硌得慌?你要还硌得慌就是你自己的事了,踉箱子就没关系了。

 二民不响了。

 五民撩开chuáng单,看看chuáng下的箱子,直起腰来,什么也没说。四民也跟着看了看,把手搁在母亲腿上,似乎表示着没法子了,只能这样了。

 母亲说瞎花钱,给弄个糙垫子吧。

 张大民笑着,羞傀地搓了半天手,好像上面打满了肥皂一样。

  妈,咱就席梦思了……咱该摆桌子了。折叠桌直径90公分,三民的chuáng和妈的chuáng隔着60公分,二民的chuáng离门口只有30公分,摆在哪儿呢?告诉你们吧,我把它摆在三张chuáng的结合部,离二民的chuáng更近一些。你们不用看,我早就摆过108遍了。晚上,中间是一块布帘,外边男里边女。白天,把布帘拉开,支上折叠桌,吃饭的吃饭,做功课的做功课,高兴了还可以打打牌。又到了晚上,把折叠桌折起来,把折叠凳也折起来,统统放在门后头去。这样,夜里起来就不会绊倒了,也不会因为绕来绕去踩到尿盆上面了。

  折叠桌放在门后头……门后头的冰箱放哪儿呢?

 五民目光真诚,充满信服与困惑。

  五民,这就牵扯到敏感的问题了。你往这里看。你和三民的双层chuáng摆好以后,到这个地方。那边是里屋的门框。中间的距离是55公分。你知道冰箱的宽度吗?55公分!什么叫活见鬼?这就是活见鬼了!我不把它摆在这个地方都对不起它了。可是冰箱不是五斗柜,它是要出声儿的。过一会儿嗡一下,嗡得越来越勤了。听,又嗡了,还哆嗦!太敏感。你和三民只好委屈一下了。尤其是三民,喜欢头朝外睡,以后不得不脚朝外了。

 里屋没有动静。大家的注意力刚放松,咚一声,三民的脑袋从里屋伸到外屋,脸有点儿白,气有点儿粗,受了rǔ的样子。他嗓门儿很高,不过没提冰箱,提的是另一件家用电器。

  电视放哪儿?

 张大民愣住了。

  你把三屉桌搬到里屋当梳妆台,我没意见。你把电冰箱搁我脑门子上,我也没意见!可是,三屉桌上的电视放哪儿?放哪儿!

 张大民真的愣住了。他把18英寸的昆仑牌彩色电视机gāngān净净地忽略掉了。他在心里朝自己怒喝,比三民的声音还大,放哪儿放哪儿放哪儿哪儿哪儿,满腹回声不绝。

  三民,急什么?不就是嗡一下吗。

  ……电视放哪儿?

  我天天拿手抱着它,都解气了吧?

 张大民在切菜板的四个角上紧了四条螺栓,在四条螺栓上拧了四根铁丝,然后在切莱板的四条螺栓和四根铁丝之间摆上了电视机。然后……然后,张大民就把这个黑糊糊的呆头呆脑的东西挂在外屋的房梁上了。

 婚礼比较寒酸,但是这台空中电视机成了众人惊喜和赞美的中心。张大民撇开新娘子,站在切菜板底下讲解了半个小时。他一会儿拔掉天线,一会儿拔掉电源线,就像忙着给自己挑选合适的上吊绳似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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