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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柔的嘹亮_孔庆东【完结】(7)

  谁能演这样的女人?看过好几个演出版的《雷雨》,我说别的人还可以说哪个演的好,但是蘩漪演不好,没有一个人理解这样的女人,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。我们只会演“小燕子”那样的女人。像曹禺把这个人写到这样一个高度,使演员和导演都感到束手无策。这个戏剧像电影一样,必须有很多精彩的细节。没有细节,再好也演不出来。曹禺的细节就非常像戏,可以拿出来当段子欣赏。比如说周朴园让蘩漪喝药那一段:蘩漪在家里受到专制。不要以为专制就是命令你干这个、干那个。这种压制是很含蓄的,甚至是以善的名义、爱的名义。周朴园认为她有病,有病就得看大夫。但是一个人不愿意别人说自己“有病”,说“有病”某种程度上就是剥夺自己的自由。周朴园的关心和爱恰恰是两个人不能沟通的原因。她不需要这种关心和爱,这种关心和爱反而成了一种特殊的专制方式。蘩漪喝药那一场是表现得很好的一场:蘩漪就是不喝药,但是周朴园命令周萍下跪,说请你的母亲喝下去,蘩漪受不了这个场面,把药喝下去了,最后说“这个药,太苦了”。这句台词非常好,不仅是指喝的碗里的中药。另外就是周萍要摆脱蘩漪,而蘩漪拼命抓住他,这种处理抓住了人物的灵魂,两个人的性格也体现出来。一个软弱无能、苍白无力的青年,生活在父亲阴影里面的青年,与周朴园的关系也是一个强人和他软弱儿子的关系。一个伟人往往他的孩子未必行,因为孩子生活在伟人的阴影里面就变得非常柔弱,所以戎马一生的将军,儿子大都是文人。像周萍这样的人佩服他的父亲,但是他不能超越他的父亲。

  当年海上惊雷雨:曹禺的《雷雨》(9)

  《雷雨》里面更为人欣赏的是周朴园和鲁侍萍相认那一段。这是《雷雨》第二幕,周朴园回到公馆。这个戏总是渲染外面下雨,因为下雨就要找雨衣,这个时候鲁侍萍来找她的女儿四凤,以一个下等人的身份。周朴园并不知道她就是鲁侍萍,说:“这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么?”他觉得是下人就应该问,而鲁侍萍说:“大概是的”。

  我们体会一下,她为什么说“大概是”。是就是,不是就不是,她说“大概是”,故意把语言弄得复杂,弄得有意味,进入一种“文学状态”。而且这个时候本来没有什么事,可是她下意识没有走,下意识地停留在这里,你说她是否是有所期待?

  周朴园说:“不对,不对,这都是新的。我要我的旧雨衣,你回头跟太太说。”周朴园一再跟她说要旧雨衣,以前的解释说,这是周朴园的虚伪,一个人怀旧就是虚伪。他没有听出侍萍“大概”话中的因素,他老要旧雨衣,反映出蘩漪与他的隔阂:蘩漪老不给他旧的,他老要旧的。他要旧雨衣,鲁侍萍不置可否。但是我们看到她将错就错,不去纠正对方,实际上是任事态发展。

  周朴园看她不走,就说:“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?”强调这间房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,这就让人知道周朴园很重视这间房子。鲁侍萍说:“不知道,老爷”。故事向下发展,“你是新来的下人?”既然不知道,那肯定是新来的,“不是,我找我的女儿来的”。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,鲁侍萍不直接说,不断制造小悬念。其实这场谈话我们可以看到,虽然周朴园是主人,但是控制谈话的主动权在谁手里,是谁在操纵谈话?

  “你的女儿?”周的意思是问谁。

  “四凤是我的女儿。”这是什么话?正常情况应该说:“老爷,我有一个女儿叫四凤,在你们家干活”。但是她怎么说“四凤是我的女儿”?她显然要把对方拖进一场带有文化气氛的谈话当中,希望恢复当年两个人文学青年的时代,同时语调中表现出她的性格特点。

  周朴园说:“那你走错屋子了。”周朴园不知不觉也是这种说话方式了:“那你走错屋子了。”然后鲁侍萍说:“老爷没有事了?”没有事就走吧,这可以说没事找事。既然说“老爷没有事了?”老爷就说:“窗户谁叫打开的?”既是两个人的对话,但又不断向观众表明周朴园非常重视这个房子:这间房子不能乱动,窗户不能打开。因为当年鲁侍萍生周萍的时候,怕她受风,所以窗户必须关上。鲁侍萍很自然地走到窗前把窗户关上,因为是习惯。可是周朴园一看她关窗户的背影,心里面一动,很奇怪:“你站一站。”然后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,就问“你贵姓”,非常持重地问,你贵姓。

  她说“我姓鲁。”

  “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”,他开始对她感兴趣,调查她的身世。

  “对了,我不是,我是江苏的。”

  “你好象有点无锡口音。”

  “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。”侍萍干嘛要这么说,你不怕他认出你来?

  周朴园说:“无锡?嗯,无锡”,这两个“无锡”里面有不堪回首的无限往事。“无锡,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?”转到现实中来了。

  鲁侍萍说:“光绪20年,离现在有30多年了。”你就说什么时候在那就行了,她故意对年份加以描述,她要描述年份,弄得很诗情画意。

  周朴园说:“30年前你在无锡?”越来越亲切。

  她说:“是的,30多年前呢,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用洋火呢。”我们会由此想起很多跟火、跟灯、跟烛有关的东西。

  周朴园说:“30多年前,是的,很远啦,我想想,我大概是20多岁的时候。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”。周朴园必须保持自己董事长的身份,所以表面上是很冷静,但是他的内心很激烈,我们要把握这一点。

  “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?”她心里明明知道,她要激出他的旧情。有人说一个是资本家,一个是劳动人民,是势不两立的,这是胡说。

  当年海上惊雷雨:曹禺的《雷雨》(10)

  周朴园沉吟说:“无锡是个好地方。”无锡为什么是好地方?因为有过好的故事,所以说是好地方。到处都是好地方,只看你在那里有没有故事。所以周朴园说:“无锡是个好地方”。侍萍说:“好地方”,两个“好地方“完全不是一样。

  “你30年前在无锡么?”

  “是,老爷。”

  “30年前,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——”,非常含蓄。“你知道么?”周朴园也不愿意先挑明,像下棋一样,像武打一样,等着对方先出招。

  “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?”意思就是说有很多件。

  “哦,很远的,提起来大家都忘了。”他的意思是我没忘。

  “说不定,也许记得的”,催着对方说。

  “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。——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。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。……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,很贤慧,也很规矩”,周朴园是想象也好,或者是真实记忆中也好,既是隐晦,也可以说是真心,当年的侍萍就是这样的。“后来,——你知道么?”他自己知道,不敢说,到底知道不知道,可又不敢说,不敢是要对方给你敢说的权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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