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癌症楼_[俄]索尔仁尼琴【完结】(6)

  他满怀怨气躺了下来,用家里带来的自备毛巾蒙在眼睛上,挡住灯光和其他的一切。为了转移一下注意力,他开始想像自己的家和亲人,想像他们这时能在那里做什么。尤拉已经在火车上了。这是他第一次去实地视察。好好亮亮相是很重要的。但尤拉不是个十分认真的人,有点儿马虎大意,但愿他别在那儿丢脸。阿维叶塔在莫斯科度假。稍微消遣消遣,看看戏剧演出,而主要的是有一个切实的目的:观察一下态势,说不定得拉拉关系,因为已经是大学五年级了,也该确定自己一生中的理想位置了。阿维叶塔将是一个很有作为、很能干的记者,她当然应该到莫斯科去闯,这儿的天地对她来说是太小了。她是那么聪明,那么有才气,家里的人谁也比不上,虽然她还缺乏经验,但她随机应变的能力又有多强!拉夫里克有点吊儿郎当,书念得不怎么样,但在体育运动方面简直是个天才,已经去里加参加过比赛,像成年人似的住在那儿的旅馆里。他连汽车也会驾驶。眼下正在全苏支援陆海空军志愿协会举办的短训班里接受训练,以便取得执照。期中考试有两门功课不及格,可得抓一抓。马伊卡这会儿大概正在家里弹钢琴(在她之前家里没有人会弹)。而走廓里的那块小方毯上大概躺着朱丽巴尔斯。最近一年,帕维尔·尼古拉耶维奇每天早晨都热心于亲自带狗出去溜溜,这对他自己的身体也有好处。往后只能由拉夫里克带它出去了。他喜欢颜使狗去吓唬行人,随后就对人家说:您别害怕,我扯着它呢!

  然而,所有这一切——鲁萨诺夫夫妇的整个和睦的模范家庭,他们的整个井然有序的生活和无可挑剔的住宅,在几天之内就与他分隔开来,留在肿瘤世界的彼岸了。无论父亲的结局怎样,他们还将生活下去。无论他们现在怎样着急,怎样关心,怎样哭泣,肿瘤还是像一堵墙把他与他们隔离,留在墙这边的只有他自己。

  用回想家事的方法无济于事,于是帕维尔·尼古拉耶维奇便尽量用思考国家大事的方法去排遣自己的愁绪。全苏最高苏维埃会议当该是星期六开幕。似乎没什么重大的问题要讨论,只是通过一个预算。今天,当他离家来医院的时候,电台开始广播一篇关于重工业的长篇报告。可这儿病房里连收音机也没有,走廊里也没有广播喇叭,真不像话!哪怕保证有不间断的《真理报》也行。今天是关于重工业,昨天则是关于畜牧业产品扩大生产的决议。是啊!经济生活有了有效的发展,毫无疑问,各种国家机构和经济机构都面临着重大的改革。

  于是,帕维尔·尼古拉耶维奇开始设想,在共和国和州的范围内有可能具体进行哪些改组。这类改组向来都引起震动,一时间会使日常工作受到影响,有关的干部互通电话、频频碰头,商量办法。不管改组是朝什么方向进行的,有时还会出现完全相反的局面,但从来没有任何人降职,包括帕维尔·尼古拉耶维奇在内,总是在往上提升。

  然而,即使想到这里他也没有忘却忧愁和感到振奋。只要脖子那儿皮下一阵刺痛,那无法消除的无情的肿瘤就会进人脑海,把整个世界遮住。结果又是:预算、重工业、畜牧业和改组——这一切统统留在肿瘤的彼岸。而这一边只有帕维尔·尼古拉耶维奇·鲁萨诺夫。只有他一个人。

  病房里响起一个女人悦耳的声音。尽管今天不可能有什么事情会使帕维尔·尼古拉耶维奇感到愉快,但这声音简直可说是十分甜蜜:

  “量体温啦!”仿佛她许诺要分发糖果似的。

  鲁萨诺夫把蒙在脸上的毛巾揭去了,稍稍抬起身子并戴上眼镜。多么幸运啊!这已不是那个哭丧着脸、皮肤黝黑的玛丽亚,而是一个结实健康、身材挺秀的姑娘,头上不是系着三角巾,而是在金黄的头发上戴一顶小帽,像医生们那样。

  “阿佐夫金!喂,阿佐夫金!”她站在靠窗那个年轻人的床前爽朗地叫他。小伙子脑的姿势比先前更奇怪了——身子跟床成斜向,脸朝下,枕头压在肚子底下,下巴抵在床垫子上,像狗搁脑袋那样,眼睛则望着床栏,看上去跟在兽笼子里似的。他那消瘦的脸上时不时掠过发自体内的痛楚的阴影。一只胳膊耷拉着,手碰到了地板。

  “喂,打起点精神来!”护士以使他感到羞愧的口吻说道。“力气您是有的。自己拿体温表好了。”

  小伙子好不容易把手从地板举了起来,像从井里吊一桶水似地拿起一支体温表。他是那么虚弱,疼得又那么厉害,简直无法让人相信他还不到17岁。

  “卓娅!”他一面呻吟一面恳求。“给我一只热水袋吧。”

  “您是在跟自己作对,’卓娅严厉地说。“给过您热水袋,可您不是把它放在打针的地方,偏偏放在肚子那儿。”

  “那会减轻我的疼痛啊,”他固执己见,表情很痛苦。

  “跟您说过了,您那样会使自己的肿瘤扩散的。肿瘤医院根本不许用热水袋,那还是特意为您弄来的。”

  “好吧,那我就不让你们给我打针。”

  但卓娅已不听他说什么了,她用一个指头敲了敲啃骨者的空床,问道:

  “科斯托格洛托夫哪儿去了?”

  (太巧了!不出帕维尔·尼古拉耶维奇所料!“食骨者”与“啃骨者”何其相似乃尔!)

  “抽烟去了,’靠近门口的焦姆卡回答说。他一直在看书。

  “哼,我会让他抽个够的!”卓娅嘟哝说。

  有的姑娘是多么让人喜欢!帕维尔·尼古拉耶维奇欣然望着她那束紧腰身的丰满线条和微微凸出的眼睛——他只是欣赏,毫无私心,并且感到自己的气在消下去。卓娅微笑着递给他一支体温表。她正好站在鲁萨诺夫长着肿瘤的那一边,但她一点也没露出害怕或者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的样子,连眉头也没皱一下。

  “对我没规定什么治疗措施吗?”鲁萨诺夫问。

  “暂时还没有,”她以微笑表示歉意。

  “可这是为什么呢?医生在哪儿?”

  “他们已经下班了。”

  对卓娅发脾气是不应该的,但不给鲁萨诺夫治疗岂不是某个人失职!必须行动起来!鲁萨诺夫向未瞧不起逆来顺受和办事拖泥带水的那种性格。当卓娅来收体温表的时候,他问道:

  “你们这里的外线电话在什么地方?我该怎么走才能去打?”

  归根结底,可以马上下决心给奥斯塔片科同志打个电话了!打电话这个普通的主意,使帕维尔·尼古拉耶维奇回到了他所习惯的那个世界。这也使他获得了勇气。于是他又感到自己是个斗士。

  “37度,”卓娅带着微笑说,并在他床头挂的那张新体温卡上标出曲线的第一个点。“电话在挂号处。不过,您现在走不过去。这要从另一座大门进去。”

  “请听我说,姑娘!”帕维尔·尼古拉耶维奇稍稍抬起身子,脸色也沉了下来。“医院里怎能没有电话?比如说,这会儿出了什么事怎么办?就说我吧,要是发生什么事情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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